<>门外,卫修沉默地端着碗站立,碗中热气氤氲,手指烫得红肿,他却浑然不觉。
谢芝缨和苏珊断断续续地说话,卫修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听了很久。
“咦,那位先生怎么还不回来?”苏珊终于蹲麻了脚。
卫修清咳一声。“久等了。”
他端着已不再那么滚烫的碗走进来,苏珊接过扫一眼,笑着说:“原来你还把它弄温了,真细心。”
苏珊扶起谢芝缨,小心地照顾她喝了下去。谢芝缨喝完水,卫修已经又去端了一碗,递给苏珊。
“你们都累坏了,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我来想办法和殿下取得联系。”
谢芝缨怔怔地看着卫修的背影,想要说点什么,苏珊按住她道:“好啦好啦,我英勇的小姑娘。这些事都交给男人做,你可不能再操心了。乖乖等咱们的丈夫来接就是!”
“我是想提醒他,要多加小心,不要引来了贼人......”卫修拿什么去联系百里昭?他急急赶来,能随身携带可传递讯息的工具么。
苏珊重新把谢芝缨按回床上,像拍哄小孩子睡觉一般地拍着她,“我看这位先生很能干,哪还用你提醒。我知道你担心殿下,不过,你都这样了,你那小脑袋瓜子就别再转个没完了。我记得那位公主也是这样,总是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我丈夫总说我只知吃喝玩乐,别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是只无忧无虑的金丝雀,其实你该像我这样才好......睡吧亲爱的,一觉醒来,说不定你已经在家里了。”
眼皮沉重起来。苏珊的笑容在眼前扩大,消散,只有那时而不时的低声呢哝与轻柔拍抚,叫人想起小时候慈祥的乳母。身体和意识慢慢放松,终于陷入了黑甜乡。
身子好像在炼狱里一般,在熊熊烈火里翻滚,炙烤,拼命挣扎也逃不出热浪。
额间有短暂的清凉,似乎有人在试热。恍惚间,谢芝缨觉得回到了紫竹居的卧房,银红纱窗下,百里昭环着她,将微凉的下巴贴住她的额,温柔地说:“这些你都不用去管,知道吗?”
她想要回答他,可是乍一发声,却觉得嗓子也被炙烤得如焦炭一般,干枯又疼痛。
百里昭的身影消失了,眼前又浮现出许多面孔。各种嘴脸的程家人,或得意洋洋或眼神怨毒的翠珊,自己深爱的亲人。
父亲,母亲,祖母,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
久远的,儿时见过的人与景,听过的晦涩难懂的只言片语,慢慢地从幽深黑暗的记忆底部艰难上潜,上潜,从模糊到清晰。
深夜的卢家庄寒星满天,北风在窗外呼啸肆虐。她枕在乳母臂弯里哭闹着不肯睡,乳母怜惜地拍哄,偶尔低语:“可怜,家里乱糟糟地,亲娘身子又坏成那样,也不知道能撑多久,千万别让老爷给你找个后娘啊……”
叹息声无限重复着。叹息的人换了张年轻清秀的脸,袅袅婷婷的,似乎是青杏,四婶房里的大丫头。
原来她还在卢家庄,坐在卧房里的罗汉床上玩,周围却一个人也没有。女子冲她弯下腰,摸着她的脸喃喃地叹:“生得真好。才几岁就这么......太像她了。呵呵呵,她肯让你回去才怪。”
像谁?又是谁不肯她回去?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女子脸色冷了下去,身子一闪就不见了。谢芝缨看见谢玄北急匆匆地来到跟前,蹲下,痴痴地看自己,目光却是迷离的,好像透过了她看向了别的地方。
“呵,原来是真的。”随着一声冷哼,谢四夫人慢慢地走了进来,冷笑着对已下意识把小女孩抱在怀里的谢玄北道,“你们谢家花言巧语骗我嫁过来,就是给这孩子当后娘的么?”
谢玄北扫一眼紧闭的房门,捂住了谢芝缨的耳朵。
“眉兰,”他压低后的声音模模糊糊,却不难辨清,“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大哥已认了她,不会让你做后娘。大嫂现在身体不好,才把她寄养在此,不是你想的那样为了骗婚。”
“放屁!”谢四夫人红着眼睛,“你们全家都是骗子!卑鄙的骗子......过去的事?真的过去了吗?你心里明明放不下!你给她画了像,藏在那么隐秘的地方,要不是青杏偶然发现了,我还蒙在鼓里呢!”
声音尖锐,谢芝缨本能地一缩脖子。
谢玄北看了怀里的孩子一眼,谢芝缨发现他神情十分痛苦。
有人敲门,是慌慌张张跑来的乳母。谢玄北松开捂着孩子耳朵的大手,安慰地拍拍她的脊背,还对她笑了笑,然后才把谢芝缨交给乳母抱着。
乳母福了福身子,抱着孩子退下了。谢芝缨却觉得意识还停留在那间重新关紧了门的卧房里。
谢玄北在对妻子说话,声音很低。
“......那画我只是放了起来而已,真的没想过再回头去看。眉兰,我对你是真心,你几时见我身边有其他女人?过去发生的无法抹煞,可它也真的成为过去了。孩子是谢家血脉,我不可能把她送人。她已是长房的姑娘,和四房不相干,将来大嫂身子养好了接她回去,她也只会管大嫂叫母亲。”
“长房嫡女!”谢四夫人的语气益发怨恨,“大哥是侯爷,你立下汗马功劳,却和爵位没一丁点儿关系,她倒沾了光!你放这样一个人在家里,不是天天扎我的眼,扎我的心么!你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不说清楚?你是骗子,卑鄙无耻的骗子……”
说着就呜咽起来,谢玄北叹息一声搂过妻子,低声下气地安慰她。
谢四夫人哭泣的声音也渐渐隐去了。再次出现的时候,脸已微微发福,衣着光鲜,肚子高高隆起,跟在谢老夫人、谢二夫人和谢三夫人身后,对着谢芝缨热情地笑:“小七,小九!”
身边站着谢煜宸,几个婶婶身后还露出几张稚气未脱的脸,那是几位堂姐。原来她已经十岁了,终于可以回京城了。
后颈湿漉漉的,这才发现被一名蹲下的贵妇紧紧抱着,她就伏在贵妇肩头,那人身上带着淡淡的百合香,紧紧搂着自己,泣不成声,颗颗眼泪滚落在她衣襟里:“缨儿!还记得我吗?你哥哥半岁上我就不给他奶吃了,都叫你这个贪吃鬼给吃光了……”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谢芝缨看见自己用小手去摸贵妇的脸,懂事地喊:“母亲!”
原来这就是母亲。用甘甜乳汁,哺育自己的母亲……
热情欢迎的场景消失了。谢芝缨看见了一只小小的手,胖嘟嘟的,娇嫩得像初绽的花瓣一般,手背上有小小的肉窝。小手被一只大手握着,握得极轻极轻,生怕弄疼小手的主人。
手背传来轻轻的吻触,有柔软的唇贴在小手上。
谢芝缨睁大眼睛,看见了眼前的雪白肌肤,轻纱掩着丰腴的胸,粉红乳.晕微颤,乳.尖被人含在嘴里。这时小手缩了回来,攥成花骨朵一般的小粉拳,抵上那片柔软雪白的山峰。
这是……婴儿在吮吸乳汁?那哺育婴儿的女子是谁呢?
她努力地睁眼,想要抬起头,一着急,小手更深地陷入那片雪白的柔软。这才发现原来那个贪吃的婴儿就是自己。她看到的和感到的,分明是这小婴儿的视角啊。
又有人叹息。
“主子,你真决定这么做吗?”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从哺乳女子身后传来,“你就不恨他?你生了这孩子,灵力损耗大半,只能做个普通人了。那又何必把孩子送回去。”
婴儿还在吮吸,女子一直不开口。谢芝缨急了。这孩子怎么就知道吃,小猪一样。
“不送回去,还能怎样。”终于,哺乳的女子说话了,却不是谢夫人的声音。
很陌生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又淡淡的。
“我一意孤行,躲着长老们,不惜跑来这里偷偷生下了她,自然不会把她交给那些人。”女子慢慢地说,“他们一心想要把我嫁去东闵,我逃了出来,现在又……”
女子短暂地停顿,又说:“他们一定恨不得我死。我的确辜负了族人的期望,迟早会被惩罚。但我爱极了这个孩子。不管怎样,把她还给玄北,他必不会亏待自己的骨肉。”
婴儿终于吃饱,吐出了乳.头。女子把婴儿放在床上,拢好衣襟,又将孩子抱起来,轻轻地给孩子拍奶嗝。
那一瞬间,谢芝缨看清了她的脸。
浓密黑发简单地拢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耳边。细细的远山眉,明亮的杏眼,琼鼻樱唇,神情从容。看向婴儿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地泛起温柔的笑。
竟和她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而她也在女子整理衣襟的时候看见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绿莹莹的剔透翡翠,用红绳系着,紧贴在女子两道秀丽锁骨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