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珍珍很着急。
一连几日,谢玄东都宿在谢夫人处,几乎不曾踏入她的院子。他早出晚归的,她想要见他,还得过来谢夫人这里,履行她久已生疏的晨昏定省义务。运气好的时候,赶上他没走那么早,能陪两人一起用早饭,而她还得像丫头一样站在谢夫人身后服侍。
谢玄东见到她,并没有多少久别重逢的热情,甚至得知她有身孕也没露出多少喜悦,只是淡淡地嘱咐她要注意保养。这叫柳珍珍尤其坐卧不安。
难道这个男人,不是她想的那样深深被她迷恋?
在军营的时候,和她一样的军官家眷里,也不是没有未嫁少女学着她曾经的做法,挖空心思地试图吸引他注意,但他根本不为所动,她还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多么有魅力。
不过,再怎么说,她也比他的正妻年轻貌美、温柔体贴吧?她在他心里还是特别的,不然他也不会在自己的婉转诱导下,说出担心自己和纤纤回府后会被人轻视这样的话来。她都暗示他写进给老夫人的信里了,不是吗。
信......
想到那封被自己刻意扣住的家书,柳珍珍有点心虚。
谢玄东把两封信一起交给她,要她分别带给老夫人和夫人。
她听着“夫人”这两个字就不舒坦。在军营里,她才是夫人。
在返京的路上,她偷偷地把那信拆开,看完,然后撕得粉碎。
其实信里没写什么浓情蜜语。谢玄东是一名武将,并不善言辞,收了她之后,家书还都是在她的帮忙下,才缮写得更加有声有色。
这封信却是谢玄东自己写的,诉说了娶柳珍珍和生谢芝纤的事,并且表示了愧疚。
谢玄东简单地提了一下那晚的经过,描述根本没几句,却字字变形,可见他书写的时候,内心是多么不平静。
“......悔之过晚,叹叹!”
柳珍珍看得醋火滔天。是,她确实用了点心机。那时他因为又一个十分器重的部下伤重不治而痛心疾首,她借机靠近,抚慰,趁他酒醉,做了一直想做的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成了孤女还不是拜他所赐,以这样的方式依附于他,有什么错?
她也给他带来了很多欢乐,还生下了纤纤这样娇嫩乖巧的女儿。他待她和女儿都极好,她是知道的。
所以,看到这样的字句,柳珍珍哪能忍得住,等意识过来的时候已经把信给毁了。
她以为,男人都喜新厌旧,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家中老妻,他已经淡了情意,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不过区区一封信。他竟为了薄薄的一张纸,刻意冷淡她!
没有人来质问她信的事,可柳珍珍就是觉得,谢玄东的确是因为发现了端倪,所以不再和自己温存。
当然不是不理她。谢玄东见了她,也和她说话,口气是平和的,但在柳珍珍听来,真是句句凉薄。
那日早上,用完早饭他要离开,她再也忍不住,喊了一句“玄东。”然后,他是怎么反应的?
皱着眉回头,丢下一句:“以后要叫‘老爷’。”
说完就大踏步地出门,留下她万分尴尬地忍受谢夫人和众下人无声的目光,虽然大家都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但柳珍珍就是觉得那些目光里全是嘲讽。
这哪里还是在边疆时那个她自以为占据他全部内心的男子。
不行,总这样,绝对不行。
下人们还是悉心服侍,始终没有薄待的表现,可照这个样子下去,她离弃妇的境地也不远了。主子的态度,还能不感染到他们身上。
那她和纤纤的日子还怎么过。
柳珍珍决定主动出击。
这天傍晚,她随谢夫人一起从老夫人院子里出来,借口说有帕子落下了,要带着小喜和小鹊回去找。
“夫人先回吧,妾身有这两个丫头陪着,不会有事的。”柳珍珍这样告诉谢夫人。
“噢,那你走路多留心,莫要磕着碰着。”
谢夫人对柳珍珍和两个丫头都叮嘱一番,这才带着紫萱回房了。她现在已经把掌家重任从女儿那里接过来了,每天都忙得脚打后脑勺,还有一堆账本没看呢。
走出了谢老夫人的院门,紫萱这才悄悄对谢夫人说:“夫人,您觉得柳姨娘会不会是故意的?要不要奴婢也过去盯着。”
“不用。”谢夫人毫不在意,“到处都是咱们的人,怕她闹出花儿来!”
紫萱笑了一声。
“还是咱们姑娘厉害,早早地就把所有人都拉拢好了,主子下人,哪个也不向着那两位。哎,安安分分的享受舒服日子不好么,偏要惹事儿,何苦。看看现在......”
现在就连老爷都不满了。
“我的女儿当然最向着自己娘啦。”谢夫人轻轻地说,“要没有她,我还真是走不出来......只是,要说所有主子,也不一定。有人的心,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软化的。”
“夫人是说四......”
紫萱说了这几个字,窥见谢夫人的脸色,立即噤声,转而开始说别的事情。
柳珍珍回到谢老夫人的院子里,拾阶而上步入正堂,闻到一阵淡淡的檀香。
谢老夫人信佛,这个时候都是在卧房里念经,要一个时辰。每逢初一、十五,还会去佛堂正儿八经地拜佛,跪在蒲团上静祷两个时辰。
橘蕊守在卧房门口,见柳珍珍过来,问明原委,便叫了几个丫头,蹑手蹑脚地四处翻腾,帮着找帕子。
一找也找不到,二找也找不到,大家都有些烦躁,声音大了起来,终于惊动了谢老夫人。
“老夫人,是妾身有罪!小小一块帕子,竟然打扰了您老人家虔心拜佛。”
柳珍珍做出羞愧欲死的样子,扑通一下就跪在谢老夫人门口,口中连称自己该死,恨不得要打自己的脸。
谢老夫人马上喝止。
“罢了!你有身子的人,跪来跪去的,别伤着孩子。你们还不扶姨娘起来!”
柳珍珍千恩万谢地爬起来,又陪着老夫人说了会儿话。
“老夫人,妾身的娘在世时,也和您一样乐善好施爱佛事,妾曾绣过一幅《心经》,赠给娘亲做生辰礼。”
“噢?难为你有这样的诚心和孝心。”
谢老夫人略感宽慰。儿子回家那晚,柳姨娘半夜借口头疼,派丫头吵醒已睡下的儿子儿媳,谢老夫人知道后很生气。不过,后来儿子没再亲近柳姨娘,柳姨娘也没有再“作”,并且,只口不提“解禁”谢芝纤的事,她认为这个小妾已经识趣了。
这样才对嘛,家和万事兴。
柳珍珍笑道:“老夫人快别夸了。这当儿女的,怎么叫爹娘满意怎么做。”
“你娘一定很高兴吧。”谢老夫人安详地拨弄着脖子上垂下的长长的菩提佛珠串。
橘蕊沏了茶,谢老夫人见是龙井,便摆手道:“小九跟我说过,有身子的人吃不得这种茶。你换一换。我记得小厨房熬了红枣银耳羹。你端些过来,再把现成的酸角金桔糕装一碟。”
橘蕊下去了,柳姨娘知道谢老夫人这是照顾自己,便热切地道:“老夫人,您要是喜欢,妾身也给您绣一幅。”
“这如何使得。我知道你针线好,可现在你身子不方便,别坏了眼睛。总坐着做活儿,还会伤到腰,仔细再动了胎气。”
“不妨事的!您不知道,妾身的手快着哪,纳鞋底,缝棉衣,套被子,乃至描红绣花什么的,那些小姐妹谁也比不上我。在北边的时候儿,玄东......老爷的衣履冠袜都是妾身操办。”
谢老夫人笑眯眯地摆手:“我信你是个巧手的麻利媳妇。可那是从前。这有孕在身,还是不宜劳累。”
柳珍珍好似有些焦急。
“妾身可以绣给您看看。保管一炷香的功夫就能翻过一篇纸。”
“喝,有这么快?”
谢老夫人来了兴致。恰好橘蕊回来了,摆好点心茶水,谢老夫人便说了这事,要她去取布帛针线以及绣花绷子,又亲自去枕边摸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橘蕊在柳珍珍的提醒下点燃了香。
“老夫人,您看好了。”柳珍珍将心经随意翻到一页,十指如飞,穿了线的银针上下穿梭,竟然真的在那柱香燃尽之前绣完了那页所有的字。
“果然是个好手!”
谢老夫人摸着线绷子上清晰又秀气的小字啧啧惊叹,橘蕊等丫头也是瞪大了眼睛。这个姨娘,还真有两下子。
“老夫人,妾身以后每日只要花一炷香的功夫就可以了,用不了多久就能绣得整本心经,您不必担心妾身会受累。”柳姨娘笑得十分谦和。
“哈哈哈!那就依你。”
“什么事这样好笑?”一个雄伟的身影迈了进来,见了谢老夫人便唤:“母亲。”
“母亲。”又是一道矫健的身影,跟在那人身后开心地叫。
丫头们连忙行礼,谢老夫人高兴地说:“玄东、玄北,你们回来了。今儿倒挺早的。”
......
柳珍珍如愿以偿地盼到了与谢玄东单独相处。他和四弟谢玄北在谢老夫人这里略坐了坐就出来了,谢玄北和长兄一起戍边,此次自然一道回府论功行赏。兄弟二人各自走向各自的院落,很快谢玄东身边就只有柳珍珍一人。
谢玄东默不作声地走在柳珍珍身侧,她见他是有心放慢脚步,更觉得晚上有戏。
小喜和小鹊远远地跟在身后,柳珍珍回头望了望她们,怯怯地伸手,去拉谢玄东的袖子。
谢玄东皱了皱眉。
“老爷,”柳珍珍缩回手柔声道,“老爷回了京,倒比在北疆更忙了。别累坏了自己。”
谢玄东沉默半晌,只回了一个字。
“嗯。”
他不能久留,可要做的事又很多。不是面圣便是会友,还要腾出时间去看望田庄上的老兵,抚恤伤亡士兵家属等等,谢将军“爱兵如子、问劳其家”的名声还是很响的。
此外,还有次女谢芝缨的婚事和独子谢煜宸的前程,两样都够他忙的。
柳珍珍心花怒放,只这一个字,足够她感受到鼓舞。她用更温柔的声音说:“妾身让人做了老爷最爱吃的甜品,老爷,您去尝几口吧......可解酒的。”
谢玄东自从收了她之后就绝少饮酒,然而此刻,她还是嗅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酒气。
男人又沉默了一会儿,依然是一个字。
“好。”
......
柳珍珍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得欣喜若狂,端吃食的时候还是有些发抖。
没关系,这样岂不是更能显出她的可怜。
谢玄东拿起匙羹舀了一勺甜汤送到嘴边,却顿住了。
站在身后的柳珍珍一直咬着下唇,见他这样便催道:“老爷,味儿不对吗?这是您最喜爱的......”
“叮”地一声,谢玄东把匙羹丢回碗里,汤汁溅了出来。
他随意一抹,自己也站起身,对柳珍珍冷笑道:“这就是你要给我喝的解酒汤?你不惜在老夫人那里候到现在,就为了让我吃下这加了药的东西?”
“什么,妾身才不是那种人......”
谢玄东打断了她的辩解。
“你孕不足三月,你觉得我喝了这汤,会与你欢.好?这药哪来的?用夫人给你的月钱买的吧?还有,那日你没吃避子的药,是故意的吧?珍珍,我竟不知你是这般有心机的女人。”
柳珍珍的眼泪滚滚而下,她双手捂住嘴巴,抽噎得越来越厉害,忽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脸上更是涕泪交横,头发都糊住了嘴。
她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他一向对她那么好,现在见她这么难受,一定会冲过来抚慰她的。当她怀纤纤的时候,他不就对她百般顺从吗。
然而她发现自己错了。
想像之中的呵护,并没有。
“你们过来服侍姨娘。”
柳珍珍只等到这样一句冷冰冰的话,抬头的时候,只看到了男人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