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芝缨从佛堂回来后,想想不放心,又去看望谢夫人。
柳姨娘怀孕,对母亲来说应该是个打击。虽然母亲经过她的开导已经勇敢地走下了病床,但她还是担心母亲会黯然伤神。
谢夫人的卧房关着,紫萱坐在门口的小杌子上埋头做针线,见谢芝缨来了,急忙放下活计,冲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小声笑道:“姑娘回来了。佛堂那边没事儿吧。”
“嗯。”谢芝缨低声问,“夫人这么早就睡了吗?是不是身子又不适?”
紫萱摆了摆手。“老夫人在里头呢。姑娘没看见廊下候着的橘蕊吗。”
谢芝缨一怔。“没有啊。”
天已擦黑,往常这个时候,祖母都是回房歇息的。谢芝缨想到一个可能,忽然兴奋起来。
“哦,那橘蕊大约临时走开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紫萱还在念叨,谢芝缨已轻手轻脚挨到门前去偷听了,还冲紫萱眨了眨眼。紫萱啼笑皆非,也不再管她,又坐了回去。
经过小世子受惊一事,祖母对柳姨娘母女肯定有了新的认识。那么,在这个时候,她亲自来母亲房里,必定是劝慰,而不是劝诫;还会说一说今后的打算。
谢芝缨闭上眼睛,将耳朵贴着门缝仔细聆听。里面的人说话声音并不高,仔细听还是能辨得出。
谢老夫人确实在安慰谢夫人。因了前一段自己的偏袒行为,她对这个大儿媳感到愧疚。
“湘凝啊,”谢老夫人唤着谢夫人的闺名,“十丫头这事,说到底,还是怪我。我真不该让她去的。她虽然养到了这么大,生得也不错,可还是......”
她总算清醒了。她是急着让十丫头在京城贵女中崭露头角,可世家小姐应具备的见识、涵养,乃至品德,这孩子……完全可以说,一样也没有。这样的女孩儿,去到那等贵女环绕的宴席上,不是惊艳亮相,而是惊愕献丑了。
在边疆出生,到现在才认祖归宗,形同外室子女。玄东忙于军务,十丫头所有教养都来自柳姨娘,实在是严重不周。柳姨娘骄傲地告诉她,纤纤虽未拜过专门的西席,可也能读会写好诗词,唱起小曲儿来,像黄莺一样婉转轻灵---
那有什么用?暂且不说纤纤这个庶女的身份了,有才而无德的女子,就是嫁入高门,也不会和夫家人相处好。要是让人给休了回来,玄东的脸要朝哪里放。
“母亲,您快别这么说。”
谢夫人擦了擦并没有泪的眼角。她已经哭够了,女儿那番劝告,让她早就明白,谢家的内宅,格局已变,再不复如初。她不肯和离,便要奋起,改变自己的心态,养好自己的身体,保护自己关心的人。
谢夫人反过来劝婆婆,“纤纤还只有十四岁,您又替她找了教养嬷嬷,慢慢调理,还能出息的。您也别担心逸王那边。今日一早,王府派人送来一匹玉骢马,指明了给缨儿。您自己都说那是耗资不菲的好马呢,看来不光小世子没事了,王爷对缨儿还是欣赏的。”
女儿跟她说过,六殿下要大家不必忧心。多半这是他斡旋的结果。不知道六殿下和逸王作了什么交易,或者说,放弃了什么?谢夫人想到这里,不禁悲喜交集。至少,女儿的未来是幸福的。
谢老夫人轻轻地点了点头。“小九是个好孩子。六殿下,也是个难得的有心人。”
小十哪怕有小九一半的聪颖和懂事,都能证明儿子娶柳姨娘值了。可惜......
“湘凝,柳姨娘怀了身孕这事......”谢老夫人终于提到了这一点,“你,可怪玄东?”
谢夫人笑了。笑容淡淡的,也凉凉的。
怪?该从哪件开始怪起!丈夫瞒着自己这么多年,孩子都养这么大了,她的心里早已是一潭死水,而她对他的情意,已经被她深深地抛入那潭底。
丈夫的脾性她还是了解几分的。他是位真正的军人,一心扑在战事上,做梦都在筹划如何克敌制胜。对于子嗣,在有了纹儿、宸儿和缨儿之后,他表示过,她抚育儿女太辛苦,不打算再要孩子了。柳姨娘呢,他既收了这个妾,不可能不让妾一无所出,十几年来,柳姨娘只诞下了谢芝纤,这说明在那之后丈夫果然还是继续避免让枕边人有妊。
而这个时候柳姨娘却有了。
谢夫人冷静地判断,柳姨娘在与丈夫分别的时候,必定做了点什么。撒娇撒痴地缠绵,事后悄悄倒掉避子的汤药,这样的手段,与她交好的世家夫人们,哪个不熟识!
“那些个狐媚子啊,无非也就是想要混得个儿子,好老来傍身。”一位手帕交这样不屑地评价自己丈夫的侧室,“不过规矩是规矩,庶哪能比过嫡去?她有儿子我也有儿子,我先她后,世袭的前程,还轮不到他们!”
谢芝纤早晚会嫁人,总不能带着亲娘陪嫁。所以,柳姨娘这么做,她并不奇怪。
“母亲言重了,”谢夫人幽幽地说,“我怎会怪玄东?自从嫁给了他,我每日的希望就只有一个,他能活着回家。”
谢老夫人被说得心里一痛。她已经失去了老伴和两个儿子,谁也没有她能体会那种失去亲人的痛苦。湘凝的心愿,又何尝不是她的心愿!她虔诚地在佛堂里念经,无数次祈祷的,都是四个字:全家平安。
“湘凝,”谢老夫人握住儿媳的手,“你很好。你才是谢家长媳,孩子们教给你抚养,我也是放心的。前些日子冷落了你,甚至小九也受了委屈,以后我再不会这样糊涂了。玄东回来以后,我想过了,我打算......”
谢老夫人顿了顿,朝房门望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
谢芝缨的耳朵都被挤木了,但现在她已经听不清了。她转过脸,把另一边耳朵贴住门缝,屏住呼吸偷听。
只听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祖母的声音模模糊糊的。
“......你把缨儿教得这么好,他见了一定很高兴......”
“缨儿是我最疼爱的,比纹儿宸儿都疼。”母亲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居然带着呜咽。
谢老夫人“嘘”了一声。
“放心,他不会的......一切有我。”
“母亲,我,我就怕他告诉缨儿。”谢芝缨听见母亲在擤鼻涕。
“他敢,看我不打死他!”谢老夫人低声喝道,“再说了,现在小九都这样了,他再想孩子,心里也该有数儿。”
谢芝缨听得如陷云雾中。想孩子?是说的父亲吗?有什么可想的,难道父亲还嫌不够,再纳个小妾,生更多的孩子?
可惜后面的话实在太小声,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了。
两边脸颊都麻木起来,脖子肩膀脊背,无一不酸。谢芝缨龇牙咧嘴地站直身子,紫萱见状忍俊不禁,走过来拉她。
“姑娘,要不要我喊一声?”紫萱低声问。
“算了。我这就回房,别跟她们说我来过噢。”
“哈哈,知道啦。”
回去后谢芝缨还在想着偷听来的对话。
真不错,母亲一点就通,不光没像她担心的那样,还在祖母面前表现得极有策略。
这种恰到好处的大度与刻意掩饰的委屈,才会更稳地锁住祖母的心。柳珍珍和谢芝纤扮弱博怜惜,只能一时有效,而谢芝纤现在已然暴露了全部嘴脸。
祖母已经争取到了,下人们早就站在了母亲一边,现在就看父亲会怎样了。
......
归心似箭的靖安侯谢玄东于正月十六抵京,比预计的日子提前了半个月。
保家卫国总是深得民心的。胜利的大军齐整入城,百姓夹道欢迎,所行之处,锣鼓鞭炮、欢笑掌声不绝于耳。
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整座皇宫都沸腾了。谢玄东卸了兵器入宫门时还是侯爷,出宫就变为世袭罔替的一等嘉义公,赏赐无数。
整整一天,谢家热闹非凡。张灯结彩,宾客盈门,都来向凯旋而归的英雄道贺。下人忙得脚不沾地,负责收礼的收到手软,负责迎来送往的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等所有的喧闹都过去,已是夜阑人静了。谢玄东亲自送完最后一拨客人,禀别已倦怠欲睡的谢老夫人,这才有机会与妻子见面。
“你回来了。”
谢夫人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从床上捧起一套叠好的寝衣,神态自若地走向丈夫。
谢玄东不禁愣了愣。
还是记忆中那温润淡然的秀颜,叫他觉得安宁而充实。但他就是觉得妻子有些不一样了。可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瞒着妻子娶了柳珍珍,他确实自觉有愧。
照顾战亡同袍的女儿,居然把人家“照顾”到自己床上去了,他清醒之后,不是不后悔的,即使下属们都反复表示这没什么,将军身边没个女人照顾也不像话。
木已成舟,没管住自己,只好对柳珍珍负责。十几年来无数次想过向妻子解释,又无数次打消这念头。战事频仍,他却觉得庆幸……
“玄东,我来服侍你换上。”
谢夫人捧着衣服的双手已经举酸,见丈夫只顾着发呆,便开口提醒。
谢玄东定了定神,双臂一伸,把妻子揽入怀里。
“湘凝,你受苦了。”
男人紧贴着自己的鬓发,低低的声音好像初婚时的枕边蜜语。
谢夫人闭上了眼睛。
不行,不能让那颗刻意冷漠的心恢复热度。曾经那样殷切地思念他,又盼来了什么。他已经变了,即使他愧疚得想要时光倒流,她也绝不原谅他!
她暗暗咬了咬舌尖,镇定自若而又一语双关地说:“放心。再多的苦,我也能熬过去。只要你活得好好的。”
只要你活得好好的。
谢玄东搂紧了怀中女人。这才是他的妻子,永远关心的都是他的安危,而不是什么光宗耀祖,功名利禄。
他抬起她的下巴,重重地吻上去。
……
深夜,庭院的大门被拍得很急。守门的婆子睡眼朦胧地爬起来,擎了盏风灯,摇摇晃晃地摸到门口。
“是小鹊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小鹊急道:“对不住妈妈了,实在是姨娘那边……姨娘晚上不知怎么的,一直嚷头疼,说是宿疾犯了。吓人得很,一院子的人都没法子,只好过来找夫人拿主意。”
“不早不晚,偏这个时候犯病。早先也没见有什么宿疾。”
婆子低声骂着,让小鹊等在外头,提着灯去找廊下值夜的丫头。
谢玄东被惊醒的时候,谢夫人已经披衣下地给紫萱开门了。
听完原委,谢夫人扭头看丈夫。
“她,犯了头疼的宿疾。”谢夫人的脸色看不出一丝波澜,“你去看看她吧。”
谢玄东已下床,看了看一脸平静,长发未挽的妻子,以及只开了一条缝的卧房门。
他慢慢地走到门口,一用力,把房门关紧。
“她没有什么宿疾。”谢玄东淡淡地冲门外说,“既然头疼得厉害,就让身边嬷嬷给她捏一捏吧。”
“是。”
即使隔着门,紫萱也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答应完就轻快地退了下去。
熄灯重新躺回床上后,夫妻二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湘凝,”很久之后谢玄东才开口,“你说没收到信……可我确实写了。一共两封,一封给母亲,一封给你,都交给珍珍……交给柳姨娘带回家……湘凝?”
无人回应。谢夫人呼吸平稳,已经坠入酣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