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觉山的脚下便是一重天,由上望去,圣山宫殿气势恢宏,一重山关比一重山关雄伟,烈阳之下,如金子般璀璨。古尔曲比带着若干随从陪同楠莎娘和阿尔萨南抵达,守卫是拉马家族的人,他们里层服饰的样貌与传统乌蒙护袍一致,只不过颜色为单调的棕灰色,外层披着灰银铠甲,中间雕刻凶猛虎纹护牌,背披浅灰色羊皮披风。
拉马守卫见着昂紫土司到临,皆都弯腰礼拜,
“古尔曲比大人。”
古尔曲比倒也还惬意,悠悠地吩咐,
“今有贵客到访,我要去拜见麻迷尼依茶雅。”
“您想要觐见毒蛇茶雅,您随时都可以上山。”守卫队长特木阿拉回答,他的身材比其他守卫都要壮上一圈,下巴方得像把锤头。
古尔曲比心情大好,向他展示了一个怪诞的表情,接着往里面走去,后面随从紧紧跟上。楠莎娘和阿尔萨南走在最后面,也准备往进走,但立即被守卫的铁剑拦住了,阿尔萨南立刻警惕起来。
“他们可不行!”特木阿拉制止道。
昂紫土司在灰石关洞里停下了脚步,回过头,
“你们吃了豹子胆?”他说,
“他们可是我的客人。”
“并非如此,”特木阿拉回应,
“土司阁下,此两位乃是外族人,诺苏格其大人叮嘱我若没有他的允诺,不得将身份不明的人放进山里。”
“可怜的布偶兵。”古尔曲比嘲笑,
“你们是不是戍守此处太久快要变成雕像呢?”
他走出关洞,一边说,
“从来没有人敢阻拦我的要求,我大概已向你亮明了他们的身份,现在不愿与你多费嘴舌,我只想警告你,在我还没有失去耐心前,收起你们手中的剑!”
“请原谅我们的冒犯,”特木阿拉表达歉意,但他并没有撤回命令的意思,他的手下仍将剑高举在空中。
古尔曲比有一些恼怒了。
“你就不怕我提着你们的项上人头去见诺苏格其?”
“可以,大人,但我恐怕会引起家族之间不必要的冲突。”
楠莎娘见状立刻制止。
“古尔曲比大人,你先冷静一下,我觉得事情还可以另寻他法。”
古尔曲比回应给特木阿拉一个笑中带恶的眼神,继而保留着这种神色扫视了一遍其他拉马家族的守卫,他站在关口下,拔出了身后的银月弯刀,脸部的恶变得生硬而又坚决。
“如果我要硬闯呢?”
特木阿拉并不慌张,
“我的脑袋是您的,土司阁下,诺苏格其大人会纠正您冲动的行为。”
古尔曲比提起弯刀就向守卫队长暴露在外的脖子挥去,特木阿拉罩着僵硬头盔的脑袋没有丝毫偏动,眼看快要割上,银月被一把锃亮的战刀挡住,又是一声爽脆的钢铁碰撞,银月刀刃上没有出现应有的血红。
他回头一看,心里又是一阵不快,他发现是阿尔萨南在与他作对。
“我可不希望今天乌蒙人的鲜血留在自己的土地上。”阿尔萨南不苟言笑地对他说,
“但仍然感谢您为我们这么做。”
古尔曲比闷闷不乐地收回弯刀,啐骂道,
“这世上该死的人可真多!”
他的眼神不再望向任何人,
“你们自己看该怎么办!”
硬生生的几秒无人说话,但气氛已缓和下来,楠莎娘步态平稳地走向特木阿拉,对着他说,
“守卫大人,我乃女和月母绿洲之地的楠莎娘,身旁此位乃是跂踵佐领阿尔萨南,今到此有疑问需请教毒蛇茶雅,希望您能通融我们入关。”
特木阿拉根本不买她的账,
“除非得到诺苏格其大人的许可,否则恕难从命。”
楠莎娘并不着急,
“他人在哪儿?”她询问。
“尚在城外。”
“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祖勒岭上有一窝土匪,大人正奉命前去剿灭,返回应该需要些时日。”
“非得要等他回来,此事才会有商量的余地吗?”
“是的,女士。”
楠莎娘不知道怎么再回话,她心里自然有一些不悦,但没办法,眼前之人奉命办事,命令就跟他的下巴一样坚硬,她再怎么请求都无济于事,若是铁了心要见见乌蒙女巫,她也只好等到拉马土司归来才行。
她听到古尔曲比稍显躁动地哂笑起来。
“这样说来我们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从这里过去了。”
昂紫土司对着特木阿拉讥讽,
“你是想让我再尽尽地主之谊?”
特木阿拉顺着他的玩笑话接道,
“您可以这样安排,土司阁下,但是我建议他们最好尽快离开雨师妾,因为即便是诺苏格其大人回来也难保会放他们入关。”
“看看你那副德行!”古尔曲比吼道,
“你们之所以被称作布偶兵,是因为你们根本不懂得变通,你们应该去山上与岩石为伴。”
他靠近守卫队长一点,拍拍他僵硬的肩膀。
“特木阿拉,拉马家族的狗,你大概忘记一件事,你们的奴性在雨师妾可是出了名的,但请别忘记另一件事,那便是昂紫家族的坚决,今天我一定要从这里走进去,而且我会带着他们一起进去,不过请你放心,我保证不流血。”
他走到楠莎娘的跟前,从衣囊中掏出一块印有昂紫家族族徽的黄金令牌,递给她,然后转眼看着阿尔萨南。
“大个子,这还要靠你的能力。”
他缓慢地将弯刀再度提起,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银月像镀了层金,他挥舞几下,悠悠地说,
“其实对某些人来说,走路完全是一种愚蠢的选择。”
他提醒跂踵佐领,
“我说过你与众不同,这会儿就要展示你的与众不同。”
阿尔萨南似乎理解了眼前这个狭路冤家的意思,他将战刀取下来扔给他,两人示意性地眨一下眼睛,接着阿尔萨南向阶梯下走去。
他咆哮数声,身体再度像处于苏农赞山脉悬崖时一样颤抖起来,他咆哮着,身体渐渐改变了形状,在短短的数秒钟内,再度变化成一只凶猛异常的巨鸮。雄伟的一重关宫殿下,金光刺瞎众人的眼,拉马家族的守卫警惕地拔出背后的刀。楠莎娘方才明白古尔曲比的用意,向他点头以表示谢意,接着轻盈飞奔,跳下台阶,小跑上几步,灵动一跃,骑在了巨鸮之子的背上。
昂紫土司对着众随从使了个眼色,一刹那间,五六把银月齐齐举向空中,愚滞和坚决,昂紫的刀子誓要插在拉马的硬石上。
“我保证不流血。”古尔曲比不怀好意地说。
飞!
布偶守卫收起了手中的武器。
“快去禀告纳苏格日将军。”
特木阿拉说完就看见古尔曲比气定神闲地从他的身旁走过去。
“现在你该不会拦我吧?”
阿尔萨南沿着弥觉山山沿向上飞,眼下是一重又一重山关,山关周围修建巨大宫殿群,由下而上,一重比一重壮观。弥觉山山峦巍峨高耸,植被却鲜有,因此每一重山关都显得特别孤独,形如屹立绝崖的金色巨人守望。
“其实他混蛋是混蛋,但我发现他对你有着特殊的情愫。”阿尔萨南对楠莎娘说,
“要不他不会这么拼命。”
楠莎娘心中五味杂陈,她感觉到一丝醋意。
“你除了讲幼稚故事见长以外,胡言乱语的本领也是出类拔萃的。”
“这种感觉好奇怪。”
“什么感觉?”
“就好像吃了油光滑亮的青桔,从牙齿一直酸到肚子里。”
楠莎娘少有地笑出声来,她的心里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我都发现了。”她告诉他。
阿尔萨南惊讶。
“你怎么会知道?”
楠莎娘收起笑容回应道,
“你一路来都写在脸上了。”
他们飞到第九重圣殿的外面降落。
九重神庙以暗默黑色为基调,修了六层,二十七个翘尖,挂上二十七个铜铃,五十四条屋脊,它的下三层层面为庑殿顶,上三层为歇山顶,逐层内收,呈宝塔状。殿宇檐柱为暗红乌纹木,大门修得像把巨大的盘扇,其上有一块方形白色石牌,中间刻着两条交叉的白蛇,旁边木窗雕刻成花的形状,侧檐白色条杠间镶嵌着一排黑草环。它的屋脊、屋檐、翼角皆刷上白膏,格外醒目,象征老虎的耳朵和眼睛,浑身赤黑轮流涂漆,如同披上老虎的皮毛,木雕、灰塑雕刻成虎头纹,整个造型如同一只蛰伏已久的凶猛黑虎。
门是敞开的,楠莎娘和阿尔萨南谨慎地走进去,殿内空旷而黯淡,被数千支蜡烛照亮,殿中间摆放着一座灵床,上面躺着一个身着五彩花裙的乌蒙女人,她的面容苍白,表情平淡,双手交叉放于胸前,头顶的鸡公帽上绣着一朵红艳艳的马缨花。靠里的位置有一座人面蛇身的女主神,五官粗犷,长着三只眼睛和六只手,唇缝间露出蛇的牙齿,额头的眼睛是用金子做的,睁得相当夸张,以致于整个脸部看起来都有些变形。女主神两只手朝上,托着日和月,中间两只分别持神牌和马缨木,下两只持戈和神铃,她的左右伴有虫王、马王、牛神、虎神,象征统御万物,靠后中间的墙壁上绘画着男女交媾图案,预示阴阳调和,左右两面墙壁为灰岩石料,雕刻着神话、战争、狩猎、歌舞、耕作、松和竹。
麻迷尼依从阴暗处走了出来,她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眼睛突得像条鱼。她着一身深沉古老的灰色棉绒长衫,衫上绣着日、月、云、雷、花草的纹饰,项上挂着由野猪牙联接而成的护咒神圈,两肩挂上岩鹰的角爪,她的胸前缀有数百片黑头杉树叶形状的银片,衣边佩带金银法器、玉石、珠宝坠饰,腰间束上精致的花草节银灰丝带。
她并没有理会两个突如其来的外族人,神情专注,口中熠熠厥词,走到灵床旁边,两手抬起,臂下连袂金链清脆作响。
(乌蒙语)“毕尔拉勒,翅骨弃子,汝有何能耐,敢不食人间烟火?汝因三滴龙鹰精血而生,不听母言,不食母奶,冥顽精怪,被丢于铜盒之内,弃于荒坡,扔于险沟,偏好与龙同居,憩龙巢,喝龙奶,吃龙食,披龙衣,骑俊美神驹,持精纹雕弓,斩食人魔王,驱雷公闪电,分明爱与憎,兼具智和勇,乃英雄天神!不料怎被命运捉弄,受红绿夫人算计,骑剪羽残马,坠于滇潘海,辱没一世英名!”
她猛抬头看了两个外族人一眼,眼神中是凶恶的恨意,随即舞动转身从衣襟里取出一数寸细竹掷于地面,摇头唱词,那细竹刚一落地便应声裂开,背面皆朝上。麻迷尼依眼神之中跳出愕然的惊异,继续操着奇怪腔调唱道,
(乌蒙语)“日和月啊,吾与你抗争,奈何势单力微,较之摧枯拉朽之力,犹如以卵击石,吾畏畏臣服。”
她癫乱舞步跳到了灵床的前面,轻轻抚摸女人的脸。
(乌蒙语)“蕨草?古老而久远,于荒涸灾厄之时,救民于饥渴,修之于衣饰,精美祈求,淳朴夙愿,世代相传。”
她刹那间扑倒在女人五彩绚丽的花裙上,浑身颤抖不已,一副哀恸欲绝的模样。
(乌蒙语)“马缨花?神明之花,先祖遗泪,孤寂的红礼,埋葬于苍树之下,升起血之希望。”
她流下了哀恸的眼泪,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接着将手微微抬起,默声念咒,楠莎娘和阿尔萨南看到,一条数尺之长的红蛇从她的衣袖中缓缓爬出。那条红蛇在女人身上游走,从她冰凉的双腿间爬过,爬到了脖颈处,顺势张嘴,温柔一噬,女人无异样,却见那麻迷尼依突然痛苦地牵动,扭成一团痉挛起来,双手僵弯在脸上轻划。
(乌蒙语)“牛神与蝎虫,请赐我毒酒!”
她抬起手用锋利的指甲颤抖地划破了女尸苍白的手腕,汩汩鲜血流淌而下。
(乌蒙语)“虎神!勇猛而威武!头为天,尾为地,骨为天地柱,眼为日和月,赐我祝福与吉祥!”
她双腿跪拜,拾起灵床旁的环纹牛角接满尸血一饮而尽。
尔后,她猛地将手中之物扔向一旁,浑身像中毒了一般蜷缩在一起,在地面痛苦地扭动颤抖,此时还不忘吐着神志不清的呓语,但她意志非凡,强忍着痛苦再度张开双手,大声唱喝,
(乌蒙语)“永恒与不朽!轮回永续!法扇和铜铃,唤醒神与鹰!死亡中诞生!”
那条红色毒蛇爬到了沉睡女人的胸膛处,绕成一个圆圈,缓缓转动,当绕到头与尾触碰在一起的时候,它张开镶嵌着细长毒牙的嘴巴开始吞噬自己的红尾,两个外族人看得胆战心惊。
它一点一点地吞噬,慢慢将自己的身体吞入腹中,围绕而成的圆圈一点一点缩小,一直缩到无法吞咽的程度,它艰难地将身体一扭,纠成一团,从女尸胸膛上翻滚而落。
而后地面上躺着两个蜷缩的尸体,一为无魄的人,一为无尾的蛇,一动不动。
楠莎娘和阿尔萨南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发现女人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手指弹动片刻,苍白的皮肤开始有了血色,她在毒蛇女巫的招魂仪式中复活了!
火焰下的五彩斑斓酝酿出半晌的静谧。
殿宇内又突然响起一个恐怖的浅笑呻吟。
(通用语)“吾乃揪魂婆,用血与蛇诅咒!”
毒蛇女巫又开始扭动起来,她就像一条僵死的蛇,她的笑伴着全身的颤抖,她的颤抖牵动出全身的笑,她舒展开,撑起虚弱的身体,从地面上爬了起来。
(通用语)“轻轻一噬,肉身尚在,只消拿魂来,赐你重生。”她阴沉怪气地说。
那条红色毒蛇也开始扭动起来,它的脑袋从扭成一团的身体里缓缓露出,它褪掉一层皮,从新鲜的皮肉中艰难挣脱,恢复原先的圆圈形状,然后它开始吐身体,一寸一寸,犹如之前噬入一般,鲜嫩的腹下之肉冉冉拖蹭,为地面拭上一层血霜,那样的过程看起来尤为艰辛,直到尾巴被吐出,脑袋微微抬起,它终于在永续的轮回中醒来。
麻迷尼依恢复平静,走到灵床女人的跟前悉心察看,仍旧没有理会两个外族人。那女人有了呼吸,神色渐渐变得跟常人一样,五彩花裙上的风铃坠饰响起了如敲冰戛玉般的声响。
楠莎娘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离乌蒙女巫不远的地方站停,主动向她打招呼。
(乌蒙语)“给我启示。”她轻轻地说,然后开始自我介绍。
“我尊敬的毒蛇茶雅,血与蛇的母亲,我是女和月母绿洲之地的楠莎娘,我希望听见您的真言。”
麻迷尼依缓缓转过身,眼神却要慢上几秒才停留在两人身上,她一见着阿尔萨南,神情就变得激动起来,浑身又开始颤抖,目光充满了憎恶。
(通用语)“苏克阿鲁之子,畸形的怪物!你体内流着禁忌女巫肮脏的血液,神明将唾弃你的灵魂,野兽将撕烂你的躯体,你不能留在这里,你必须即刻离开!”她像炸裂一般吼道,
(乌蒙语)“不要亵渎了此神圣之地!”
阿尔萨南不知女巫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愤怒,心感诧异。
“我看你还是回避一下为好。”楠莎娘建议。
阿尔萨南习惯性地向后摸去,试图抽出锋利的刀,才发现身后空无一物,刚才已经将战刀交给了古尔曲比。
“我现在真有杀死她的冲动。”他坦言。
“你杀她容易,可非但我的目的难以达成,这殿宇之内恐怕会再多两具尸体。”
阿尔萨南心里窝着一肚子的火,
“她说这话,她真该死!”
楠莎娘心平气和地安慰道,
“你就当没听见。”
“你是让我装聋作哑?”
“我可没这意思,”楠莎娘抓住了他的手,
“我是希望你不要太过计较,她毕竟是一个疯子。”
此话正中阿尔萨南下怀,他的担忧即是如此,
“这就是我放心不下你的原因,这个恶毒女人的诡异巫术让人难辨虚实。”
楠莎娘表情冷漠而从容,她放开手,
“她不敢将我怎样,我的匕首时刻在对准她的胸口。”
阿尔萨南阴沉着脸扫了毒蛇女巫一眼,一面对身旁女人警告,
“你的固执很可能会害死你自己。”他转身就往门外走去,他的背影像一团恼怒的风暴。
“等你求卜完毕,我就进来杀死她。”
待到阿尔萨南走出门外,麻迷尼依方才平静下来,她靠近言灵女,细致地打量她一阵,神经兮兮地说,
“你是常曦之女,月亮的孩子,你的父亲是一只威武的狮子,瞧瞧你的脸庞多妩媚!”她的声音阴阳怪调。
“你有千百种选择不与苏克阿鲁的遗子结伴而行,可你偏要骑他翱翔,你可知道,他乃是罪恶的源流,你注定要受世人唾弃,你注定会背负骂名。看看你当前的处境,铤而走险地闯入此地,置身在一个充满毒刺荆棘的花丛中,你可知道,你将要和噩梦同行!”
楠莎娘面不改色地回应,
“我只当他与你皆是我生命中相当重要之人。”
“毒蛇让你死,死得无全尸!”麻迷尼依恶狠狠地咒道,
“不要将我与死人牵连,可笑的夙愿!”
可是她没有料想到眼前这个猫耳女人是如此的平静。
“我不惧怕死亡,这世上有比死亡更重要的事。”楠莎娘说。
“荒谬!”麻迷尼依生气地批驳,
“凡事皆为死亡所催促,因死亡而终结,它让生变得珍贵,让苟且之志至臻强大,悉数选择,唯有死亡不可改变,我且问你,还有何事比死亡更重要?”
楠莎娘的神情在鬼魅的烛焰中变得格外慎重。
“我族人的命运。”她袒露心声,不料仍遭恶言相加。
“你找错了人!我是梦魇的女人!毒蛇的母亲!我会置人于死地!我只会取人性命!你难道想尝尝致命的噬咬?”
楠莎娘并未被吓到,反驳道,
“可是方才的你不是在做着救人的勾当?”
“她命不该绝!”麻迷尼依神情再度变得激动。
“那你所谓的置人死地又怎么说得通?”
“不要和我争辩!”她训斥,
“凡人的命运皆已注定!”
“你的意思是我的命运注定要与死亡相牵连?”楠莎娘嗔眉追问道。
“这是残忍的事实!”
两个女人之间的谈话突然中断了几秒钟,昏暗的空间里有一张昏暗的脸,楠莎娘感到难堪,她有一些失望,一些懊丧,思绪凌乱一如骤然而至的潮湿暮雨,但总归没有到心灰意冷的地步,她没有打算就此放弃,她明白有些东西仍然要弄清楚,死也要死得明白啊。
“我永远尊敬您。”她消沉地回应,
“无论多么严峻,我依然希望您能亲口告诉我。”
“执着的女人!该死的心!”麻迷尼依骂她,
“你执意要一意孤行?”
“是。”楠莎娘回答得特别坚决。
“预见的过程会让你痛不欲生。”
“如果无法将族人从悬崖的边缘挽救我会更加痛苦。”
毒蛇女巫不再与她说话,轻盈挪步走到红毒蛇的旁边,对着红蛇轻轻呓语几句,那毒蛇灵动地爬上了她的手,环绕在臂膀上,她的举止不再颠乱狂妄,轻轻地抚摸毒蛇的身体,小声对它说,
(乌蒙语)“安静下来,安静下来,我的孩子,我的恩宠,让我看看你眼中的真相。”
她凑近蛇眼,仔细地观察,脑袋随着蛇头缓缓摆动,她亲吻它,感受那份致命的凉意,她聚精会神地看,寻找真相,那红蛇的眼睛透体而阴毒,她在透亮中看到不修边幅的自己,她看到阴凉的毒焰,她就快要流下为寒意所赐的泪水,她感觉自己快要看不见光明。
突然她抬起来头来鬼魅地看了楠莎娘一眼,鬼魅无声地一笑,
“我看到了寒冷,我看到了未来。”她告诉她。
“它在构筑一个灵魂,一个司职兆见的神!它用寒洞里的玄冰作他的骨骼,它用花草上的霜雪作他的肌肤,它用山风灌作他的气,它用雨露流作他的血!它给他起名为吾格乌里!”
那条红色毒蛇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她的神情又变得激动起来,浑身僵扯颤栗,她跪了下去。
(乌蒙语)“吾格乌里!霜雪之神!我要你的启示,看透眼前这个女人!给她绝望!给她心死!给她永世的痛!”
毒蛇迅速游离麻迷尼依的臂膀,灵动地向楠莎娘爬去,楠莎娘有一些紧张。
“你必须忍受!”麻迷尼依告诫。
红毒蛇爬到了楠莎娘的腿上,爬上了她如柳叶般的细腰,盘绕而上,爬到了她的左肩膀,停下来。它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地咬了一口,言灵女顿时感到锥心的痛,她身体颤抖了一下,强作镇定,感觉到红蛇缓缓离开她的身体。
但她的脑袋开始变得眩晕,开始变得神志不清,额头上开始冒汗,她勉强撑倒在地面上,又感受到一阵揪心般的痛楚,她在恍惚中听见麻迷尼依在大声吼叫,
“你会没有好下场!”
“你的族群难见兴荣,你会亲手葬送你的挚爱,你的执着会让你生不如死!”
她还听见毒蛇女巫言辞激危地对着她大声说了些什么,之后便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