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刚交三月,气温便显著回升起来。
寿春城外的原野上,在人们的不经意间,已然变得草色青青,流水潺潺。蜿蜒的北山山脉,远远望去,虽然依旧是郁郁苍苍,但细心观察之下,你会发现,在那层峦叠嶂的浓绿之中,已渐渐泛起一片片颜色娇嫩的绿或粉,悄无声息之中,自然界也正进行着生命的交替轮回。
城墙上,因为战争而残破的部分,正在紧锣密鼓的修复之中,古都高大的城垣,正在重现当年的巍峨。那一处处,因为战火的灼烧而呈现焦黑的部分,随着风雨的侵蚀,颜色正在渐渐转变成淡褐色。巨大的城砖缝隙里,一簇簇的新芽,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在春风里轻轻地颤动着娇嫩的身躯,略显张惶地俯瞰着劫后余生的世界。
大自然,正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洗刷掉一切。地动山摇也好,惊心动魄也罢,一切的善良与罪恶,美好与丑陋,都将被时间的巨手,轻轻地抹去。
往后的日子,也许只有郊外的老农,在耕作之时,偶尔挖出几根白骨,或是几截锈迹斑斑的断戟,才能霍然想起那曾经烽火连天的日子,那场惊心动魄的守城之战。
可这,又能怎样呢?老农也不过是仅仅奉上几声叹息而已。
历史的车轮,不就是在这一声声叹息中滚滚向前的吗?
城内,倒塌的,或者是烧毁的房屋正在陆陆续续的重建,虽然简陋了一些,但好歹总算有个遮风避雨的栖身之所。
逝者已经远去,活着的人总还要活下去;财富已经失去,哭天抢地没有任何意义,哪怕去郊外剜两把野菜,肚子里总不能一日无食。
很多人选择了迁徙,这次迁移的方向,和历次都有所不同,大家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向北而去。南方,王翦率领的秦军已经跨过了江水,正在向吴越腹地进军。而蒙武的队伍,已经饮马江水,遥望着对岸城头上,昌平君熊启在项梁等楚国遗老拥戴下,新近树立的荆楚大旗。
南方固然富庶,但在新的战火将起未起之时,没有人会傻到自投罗网。
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平常年份,尚且有春荒一说,更何况去岁无收。但凡有一点点办法,中国人总是故土难离的,所谓的迁徙,不过是乞讨的代名词。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流民的日子,原本就是煎熬。
城内的大街上,不时地便会见到卖儿卖女,或者妇女插着草标,自卖自身的情形。
没有人会觉得惊奇,刚开始见到这种情形,或许还有人感叹几声,或者撒上一抔同情的眼泪。但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甚或麻木了。
芸芸众生,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际遇,但无论碰到什么,有一条是亘古不变的,那就是,既然还有一口气,就得想办法活下去。
寿春郡府。
李鹤大步流星从衙门里走了出来,脸色沉静如水。侍卫牵过马匹,李鹤翻身上马,轻轻一抖马缰,任由马儿迈着碎步,朝着李府的方向而去。
梳理刑狱的工作早已经结束,虽然王庭之上仍然没有委派新的司寇过来,但随着衙门里各堂的属吏渐渐充实,各项事务已经逐步走上正轨。李鹤初来司寇衙门,白练交给他的职责就是梳理刑狱,解决监舍内人满为患的问题,现在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其他一应事务,或者新的案件,李鹤是不方便,更不愿意过问的。
近段时间,李鹤几次三番向白练交割差事,但不知为什么,都被白练以委婉的语言挡了回来,这位郡守大人,总是满脸笑容地安抚着李鹤,让他继续在司寇衙门待着,稍安勿躁。
其实李鹤看到,白练很忙,甚至很多时候,忙得焦头烂额。可以交给李鹤办理的事情很多,但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对李鹤目前无所事事的状态,视而不见。
所以,现在的李鹤,无事可做,很清闲。每日里除了去司寇衙门打个转,应个景,基本就是窝在府里,和杨岱一起,拉着一帮队员拼命训练。
至于为什么会形成这种局面,白练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李鹤就不得而知了。
但他隐隐感觉到,这背后,一定有什么蹊跷。
李鹤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府内。
刚进府门,迎面正碰上魏直,魏直看到李鹤,脸色陡然一红,现出一副仓皇之色,上前一拽李鹤的衣袖,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将李鹤拉进了东阁。
进得屋内,魏直理了理袍袖,躬身及地,深深一揖。
李鹤觉得奇怪,没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着魏直。
“贤弟回来得正好,我是特意来向你辞行的,时下,天气一日暖过一日,魏直该走了。”
李鹤更加莫名其妙了。
“魏兄,怎么突然就有了离开的念头?是不是府里的弟兄或者下人们,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再说了,魏兄即便要走,也不必行此大礼啊。”
魏直摇了摇头,缓缓说道:“魏直离开,不关府上任何人的事。这三个月来,贤弟待我如兄长,府上人等,对魏直都是关心有加,呵护备至,魏直感激不尽。说实话,魏直嘴里说是要离开,其实内心还是万分不舍的。”
“那你为何说走就走呢?而且还如此突兀,把我吓了一跳。”
李鹤笑着说道。
魏直苦笑了笑,说道:“不瞒贤弟,魏直要走的心思,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此间虽好,但也并非魏直久居之地。我记得前番跟你说过,魏直老母尚存,大战之前,带了一部分女眷,移居上蔡之地投靠舅爷。唉!七八个老幼妇孺,长久寄人篱下,总不是个事啊,魏直放心不下。意欲赶去上蔡,将老母亲安顿好。况且,老父罹难的消息,母亲至今尚不知晓,我也得赶紧过去通报消息。”
李鹤一听,点点头说道:“你说的在理,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你了,你且先赶去上蔡,将家里一体事情先安排妥当再说。去年岁末,我从你府上经过,进去看了看,虽然当初乱军那一把大火,烧毁了不少房舍,但大模样仍旧还在,如果贵府老少在上蔡住着不方便,我的意见是再迁回来,至于府宅,我可以帮衬着你,一并修复。”
“当然,这是后话,真到了那时,咱们再商量着办。”
一言及此,魏直脸色凝重,默默地点了点头,对着李鹤又是深深一揖。
“贤弟大德厚恩,魏直今生,没齿难忘。”
李鹤摆了摆手,看着魏直没有说话,见魏直嘴唇嗫嚅着,心知他还有心事,想了想,问道:“魏兄还有何事,一并说出来,你我既为兄弟,李鹤当尽自己所能,勉力承担。”
见魏直满脸羞惭,吞吞吐吐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李鹤笑了,说道:“魏兄向来行事干脆,今日何故作此小儿女之状?莫非真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吧,说出来李鹤帮你参详一二。”
魏直点点头,犹豫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拍桌案,说道:“贤弟,我想让瑶娘跟我一起走。”
李鹤张大嘴巴,看着对面扭捏不安的魏直,略一沉吟,心里便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初魏直刚脱离险境,就急着向自己报告瑶娘的行踪。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今日一见面,魏直便向自己行此大礼。
李鹤哈哈大笑,手指着魏直说道:“魏兄啊,这份心思,恐怕并不是你临时起意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对瑶娘,兴许早年就已经有了爱慕之心吧。”
魏直满脸羞涩,点点头。
“那么当年为何未见你表白呢?须知,当年你的各方面条件,较之现在,都要好上很多啊。”李鹤问道。
魏直一脸苦涩,说道:“说来惭愧,慢说当年家父冥顽固执,绝不会允许一个欢场女子进门。即使是我那结发的妇人,虽然缠绵病榻已久,但还有一口气在,总不好在她面前提起纳妾一事。加之魏直心里一直觉得,一个妾室的身份,有辱瑶娘,所以即便魏直心生觊觎,却也不敢冒昧表白。”
魏直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低声说道:“何况,当年的瑶娘,光芒如日中天,环绕身侧的王孙公子,比魏直家世条件强上许多的,又何止一个两个,魏直自惭形秽,也就一直没敢开口。”
李鹤点点头,魏直说的不假,当年瑶娘在这寿郢城里的风采,自己也是见识过一二的,即便贵如项伯,大把的金银花下去,也只是比别人多了一些亲近芳泽的机会而已,遑论魏直了。
李鹤轻轻一叹,说道:“魏兄啊,难得你竟然隐忍了这么多年,而且一直痴心不改,李鹤深为感佩!既是如此,你完全可以亲自向瑶娘表白啊,毕竟这种事情,最关键的,还是要取决于她本人的意思。”
魏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李鹤疑惑地看着魏直的表情,试探地问道:“你跟她说过了?”
魏直点点头,说:“我也是觉得,现在的魏直和瑶娘,同为天涯沦落人,处境相当,这才壮着胆子开了口。”
“那她怎么个意思?”李鹤问道。
魏直一脸羞惭,声音几不可闻。
“可叹,魏某终究还是碰壁了。”
“哦。”李鹤点点头,脸上若有所思,问道:“瑶娘可说明拒绝你的原因?”
魏直摇摇头,说:“没有,只说不可。”
李鹤看着魏直的脸,又问道:“魏兄,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请我再替你美言几句?”
魏直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期期艾艾地说道:“不瞒贤弟,魏直正有此意。”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booktxt.net。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booktxt.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