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溪河真的快要见底了。
沿着宽阔的流溪河河道,是一条蜿蜒蛇形的官道,李鹤、向琅一行走在官道上,对这场大旱才有了切身感受。
几百米宽的河道,已经干涸见底,裸露着宽大的河床,河床上,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在烈日的暴晒下,发出灰白色的光;河滩上,漫漫黄沙,在骄阳下,不时地折射出点点银光。
官道上,因为长期缺水,表面的夯土层已经粉化,人马走在上面,每一脚下去,便会扬起灰尘无数。
向琅不知从哪找来一匹矮马骑着,这马不但矮小,而且瘦弱,向琅壮硕的身子骑在上面,让人很替马儿捏把汗,总担心那马儿不堪其重,随时会垮下来。
向琅的身子,随着马的脚步有节律地摇晃着,脸上一脸的忧郁,嘴里念念有辞。李鹤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是模模糊糊听得出,他在咒骂老天,为什么还不下雨。
这是一个好官,李鹤心里暗暗赞道。
云家浦并不远,离着县城也就十几里地,一行人转瞬即至。李鹤骑在马上,远远望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硕大的庄园,庄园依山面水而建,内里街道纵横,房舍高低交错,随着地势绵延起伏,粗略估计,足有上千户之多。
除了没有城墙,这云家浦的规模,比一般城镇都要大得多,甚至相比武溪县城,也不遑多让。难怪云氏有如此底气,竟敢把一县之令也裹挟了去。
一行人刚到镇口,便被十几个精壮汉子拦住了,大声叱问来人到此何干?
向琅一催矮马,向前几步,大声说道:“某乃武溪县丞,你们族长不是要见本官吗?现在本官来了,还不快快前去通报。”
其中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向琅,又转过身跟身旁一个年轻人嘀咕了几句,年轻人便撒开腿,向庄园里跑去。
李鹤心里暗暗苦笑,县府的官员驾临,要见一个家族的族长,居然需要通报才能放行,这个时代宗族势力之强,至此可见一斑。甚至据说在有的地方,宗族势力大到竟然可以主导地方官治政,左右官员任命,看着眼前的情景,足见所言不虚。李鹤估计,后世影响中原大地上千年的门阀制度,可能就是由此诞生,并衍变而成。
没过一会,庄园内前呼后拥出来一群人,领头一位老者,个子极高,身材却极瘦,来到近前,一看向琅,躬身施礼,口中朗声唱道:“云氏族长云晋携众族老拜见县丞大人。”
老者中气十足,声音极宏,但声带似乎受过创伤,声音里含着金属之间相互摩擦才有的“嘎嘎”声,听在耳朵里,极为不舒服。
向琅早已下了马,满面笑容,拱手作揖:“好说!好说!云老一向可好?”
云晋“呵呵”一笑,说道:“托福!托福!还有一口气吊着,小老儿苟活于世,原本还想着多吃几年粮食,只是不知这老天,还能不能让小老儿遂愿哦。”
说完,又是一阵“桀桀”大笑。
向琅身子一侧,指着李鹤介绍道:“云老,此乃郡府长史李鹤李大人,此次受郡守大人委托来到武溪,就是专为解决黔中争水风波的。”
云晋一看李鹤,见他如此年轻,心中虽然有一丝诧异,但面上依然是笑容可掬,带着一众族老,向李鹤施礼,李鹤连忙还礼。
向琅见众人见礼完毕,便对着云晋施施然说道:“云老,不知我们县令大人被你云氏带到了何处?可否让我们见见景大人啊?”
云晋又是一阵“嘎嘎”大笑:“县丞大人宽心,就是再借我云氏一个胆子,也不敢为难武溪的父母官啊。你们景大人好着呢,嘎嘎嘎,两位大人请随我来。”
说完,转身便往庄园里走去,李鹤、向琅等人身后跟随。
一行人来到云氏宗祠,李鹤一看,果然一副大家族气象,只见这宗祠,掩映在十几棵高大苍劲的银杏树下。门前,是用清一色条石码成的宽阔平坦的广场,宗祠的门脸也是由条石砌成,八根合抱粗的明柱支撑起高高的挑檐,两扇漆的黝黑发亮的对开扇木门,紧紧关闭着。
云晋带着众人,来到宗祠的执事房,执事房大门关着,大门两侧,分别站着两个挎刀的汉子,见族长到来,一个汉子慌忙推开大门。
众人走进执事房,李鹤一看,只见当堂摆放的一张硕大的桌案旁,一个中年人正端坐着喝茶。
向琅一见那人,连忙拱手行礼,口中连称“大人受惊了”。
李鹤这才知道,此人便是武溪县令景况,看着景况这幅悠闲的模样,李鹤的心放了下来。看来,云氏无意于为难官府,更不想跟官府作对,这景况只是被软禁而已。
如此,事情就不算严重,大有转圜的余地。
听到向琅介绍李鹤,景况连忙收起先前闲散的模样,恭恭敬敬跟李鹤见了礼,李鹤也是还礼不迭。
云晋继续发出他那金属般“嘎嘎”的笑声,招呼众人坐下,有那执事的族人奉上凉茶,并且摆上了几盘时令瓜果。
向琅的眼珠子“咕噜噜”转来转去,看着县令大人只顾闷头喝茶吃瓜,一言不发;云晋撅着山羊胡子,望着执事房的屋顶,一动不动,仿佛那里有一朵美丽的花。
向琅又看了看李鹤,见这个年轻的长史腰板趣÷阁直地端坐着,面沉如水,很明显,也没有打算说话的意思。向琅无奈,只得清了清嗓子,说道:“云老,不知能否告诉本官,云氏此举,到底是何用意?接下来,到底准备作何打算?”
云晋收回看向房顶的目光,看着向琅,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的笑容,说道:“县丞大人,此话也正是老朽想问你的,半月之前,云、景两家刚刚达成协议,分期、分批使用这流溪河水。前段时间,是他景氏用水的时间,这流溪河一滴水都不曾下来,我云氏可有半句怨言?现在分明是我云氏使用河水的时候,那景氏却在上游筑坝拦水,如此不信不义,我倒想问问,景氏到底想干什么?县府到底还作何打算?”
说到这,云晋的脸上再也没了半分笑容,气咻咻地一甩袍袖,厉声说道:“难道他景氏是真的以为我云氏无人了吗?难道县衙也把我云氏当初的顾全大局,当成软弱可欺吗?”
说着,冷厉的眼神一扫旁边垂头不语的景况,鼻孔里发出几声冷哼。
景况依旧面无表情地喝茶,一言不发。
向琅被云晋一通呵斥,哑口无言,嘴唇翕动,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李鹤一看局面陡然间僵持起来,冲着云晋双拳一抱,说道:“敢问云老,那份协议贵处可有存档?不知能否借李鹤一阅?”
云晋看了看李鹤,点点头说道:“自然是有的,长史大人阅后即可知道朽所言是否属实。”
说着,云晋冲着身旁一直垂手肃立的年轻人点点手,年轻人打开屋角的一个木柜,拿出一封竹简,呈给李鹤。
李鹤打开竹简一看,这是一份用水协议,看日期,是前不久才在县衙的主持下,由云、景两家签订的,云氏族长云晋和景氏族长景泰都在协议上签了字,代表县府签字的竟然是县令景况。显示出这份协议的地位非常之高。
协议对云、景两家在这大旱之年,如何管理流溪河水,什么时候截流,什么时候放水,如何放水,都进行了详细的规定,甚至精确到了时辰。细则一目了然,是非曲直,立时可判。
李鹤卷起竹简,交还给年轻人,轻轻一笑,说道:“按照协议,这个时间,应该归云氏用水,上游景氏不得截留一滴水。”
云晋拊掌大笑,说道:“长史说的极是!但那流溪河从昨日起,便再也不见一滴水下来,何故?”
向琅慌忙插话:“可是那景氏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稍作延缓,也为未可知。”
云晋眼中寒芒一闪,看着向琅,嘶声说道:“县丞大人此话好生无理!老朽不瞎不聋,那景氏八成以上的地块都灌了两遍水,能有什么特殊情况?会有什么特殊情况?更何况,即使有什么特殊情况,到了该放水的时节,就该严格按协议办理,这个道理,还用老朽这样一大把年纪的人,来教导你这大秦命官吗?”
向琅又是一阵面红耳赤,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刚才这话实在站不住脚。
云晋又是一阵冷哼,看着一直垂头不语的景况,厉声问道:“莫非景氏真的以为我云氏都是瞎子吗?县令大人,你敢摸着良心跟老朽保证,景氏这时候拦水,真的是为了灌溉农田吗?有没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景况霍然抬起头,说道:“云老,你不要逼迫景况,景况自从幼童时便与云老相识,我是什么人,云老难道不知?景况如果不是无奈到了极点,何苦让内人千里迢迢返回大楚,去央求楚人多往下游放水,助我武溪度过眼下百年不遇之灾。”
李鹤一听这话,诧异地看了看景况,心念转动,似乎明白点什么。
云晋摇了摇头,说道:“没用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别说尊夫人回娘家能不能要来水,还是两说,即便能成功,等你那夫人回转,云氏上万人明年的口粮就要泡汤了。其实,老夫计算过,这流溪河水,咱们都节约点用,给田里的庄稼度命还是绰绰有余的,但是,前提是景氏决不可黑了良心。”
李鹤心里纳闷,问道:“云老,我见你屡次三番说到景氏堵水,是为了他用,具体什么情况,能否告知一二?”
云晋连连摇头,说道:“老朽道听途说,不足为信,长史大人想知道,尽可以问他。”
说着,一指景况。
李鹤看向景况,见他看也不看自己,一脸漠然。
李鹤双手抱拳,对云晋说道:“云老,事已至此,是非曲直便不消多说了,无论如何,违反已经签订的协议,总是不对的,何况这份协议还是由县衙签字作保的,这种对县府公然的藐视,更不能被允许。”
“在下明日一早,便会赶去景庄,请云老给在下一点时间,在下保证,三日之内,流溪河水必会来到云家浦。同时,也请云老费心,约束族人,切不可意气用事。值此大灾之年,正需要我武溪万千子民勠力同心,共克时艰,任何的冲动,除了造成流血冲突之外,于抗击灾害毫无益处。更何况,云、景两家,本是一脉同生,相煎何急啊。”
云晋一声叹息,说道:“长史所言,说到老朽的心坎里了,老朽深表赞同。就依长史安排,长史负责去协调景氏,老朽负责约束族人,咱们各行其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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