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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月望灯火(1 / 1)

楚幽王五年,正月十五日。

这个时代的元宵节,还远没有达到汉唐时期万民同乐的规模,也没有明清时期那么多的节目和内容,更没有像后世那样,被赋予了诸多的含义。

这一天,被时下的人们,称为月望之日。

作为春节之后的第一个月圆之日,这一天的意义,在这个农耕文明占绝对主导地位的时代,基本还停留在民间祭天,祈求五谷丰登的原始阶段。

即便如此,作为春节庆祝活动的延续,民间为了庆祝一元复始,大地回春,纷纷在这一天的月明之时,进行祭祀狂欢的习俗,却由来已久了。

这一天,当玉兔东升之时,人们便会手持芦柴或树枝做成的火把,成群结队涌向田间地头,或是聚集到祠堂、晒谷场,结对舞蹈,用以驱赶虫兽,祈祷丰收。

舞蹈狂欢,自月生之时起,从昏达旦,至晦而罢。

上古至今,莫不如此。

官方亦然,官员们一年劳碌,春节的年假虽已结束,但过年的宿醉仍旧未醒,手头尚存几串小钱,不抓紧机会,多快乐几天,对不起自己啊。上司这几天也会比平日宽容很多,再说了,上司不也需要快乐嘛。

楚风历来尚奢,月望之日的喜庆气氛,就更加远超诸国。

令尹府,南书房。

宽大的坐塌上,铺着厚厚的锦垫,令尹李园和陈州县尹李义,对面而坐,面前的矮几上,摆着几样这个时节绝对很难见到的,从南方运来的果蔬。李义知道,其中有两样,只有在宫里才能偶尔见到。

李园看着比自己年纪小,但显得却比自己苍老许多的这位堂弟,发出一声慨叹。

“贤弟啊,你这份辛苦,令为兄很后悔当初荐你去陈州啊,现在看来,如果在这朝堂之上,任个闲职,对你或许更合适一些,起码,会少了许多身心操劳。”

李义笑笑,说道:“谢大兄体恤,弟已经习惯于这种忙忙碌碌的生活,若一日无事,反而会无所适从了。”

李园摇摇头,说道:“你忧心国事,勤勉政务我不反对,但如果过于苛刻,就会显得薄情寡趣,非君子所为了。我是担心你主政陈州,如果都依你的标准,要求身边人、身边事,难免会曲高和寡,难以持久啊,你明白吗?”

李义拱手说道:“谢大兄教诲!义明白大兄的意思。”

李园又是一叹,继续说道:“你我虽为叔伯兄弟,但奈何我李氏人丁不旺,我这一脉只有我一人,叔父那一支,也只有你一根独苗,故而,你我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在这乱世,更加应该相携相持啊。。”

李义一挺腰板,抱着拳,坚定地说道:“李义一门,但凭大兄吩咐。”

李园摆摆手,语气有些茫然:“吩咐?我能有什么吩咐的?你错解我的意思了。我虽然出生商贾之家,但自儿时起,便不齿于商道,总以为商道奸诈,非君子所为。堂堂男儿,不说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了,但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却是必须要做到的。”

李园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现在我做到了,可是又能怎样呢,环顾四周,再无可以像当年那样,激起我万丈豪情的人和事了,每日里,听到的都是一声声的恭维,看到的都是一张张笑脸,我都厌了,贤弟,我是真的厌了啊。”

李义看着大兄紧皱的双眉,以及眼角细密的皱纹,心里感叹,当年那个丰神俊朗、满腹锦绣,辩机无双的翩翩公子,早已经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日渐苍老的面容,日趋萎靡的心志。

一个人,不管他是公卿,还是乞丐,也不论他是富贵,亦或是贫穷,只要没了心中那把火,即便活着,与死何异?

对这位从来就是自己心中偶像的族兄,李义非常了解。

和自己从小便立志从商不同,这位兄长,自小便才华横溢,胸怀远大抱负,立志做人上之人,对家族生意全无半分兴趣。

可无奈的是,商贾之家,若想进入官场,不是没有可能,但难上加难。进入官场,若想获得提携,一步步晋升,更加不亚于踩着梯子登天,家族除了金钱助力,丝毫帮不上任何忙,而金钱,在这个普遍讲究血统出身的时代,作用就有限了。

李义知道,大兄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确实不容易。

忍辱负重,从门客做起,精密筹划,巧妙布局,其中的辛苦,非常人所能想象;

计献李嫣,诛杀春申君,其中的险恶,就更不足为外人道了。

“大兄,愚弟知晓,你今日之成就,得来实属不易,以我等商贾之家,能做到今天的局面,放眼当今,惟大兄一人耳。”

听李义如此一说,李园面色稍霁。

“可是,大兄目前已位极人臣,升无可升了。仕途既已不做他想,就当为我大楚的振兴和我大楚之万千子民,多做些谋划了啊。”

李园看着对面李义那殷殷期待的眼神,笑着说道:“贤弟啊,你能食王俸忠王事,为兄感佩!”

“振兴大楚?”李园用手指了指王宫方向,嘴角现出一丝嘲弄:“可否?”

“君不正,则臣不忠国事,自古以来,莫不如是。”李园淡淡地说道。

“难道我泱泱八百年之大楚,就没有希望了吗?”李义嘶声喊道,举止竟有些失态。

“希望?也许有吧,谁知道呢?”

李园的回答漫不经心,似乎若有所思。

屋里,陷入了长久的沉寂,兄弟二人,各怀心腹事,各想各的心事。

良久,李园微微吁出一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眯眯地问道:“听说,我那鹤侄儿自从大病痊愈,现在了不得啊。”

李义面色一紧,忙抱拳说道:“弟愚钝,不知大兄所指。”

李园呵呵笑着说道:“前次我听左尹田珺大人跟我说,他竟然当街诛杀了田大人家的一个奴才,有这事情?”

“确有此事,不过……”

李园一摆手:“不用解释原因,一个奴才而已,我李园的侄儿总不至于当街无故杀人。”

李园看着李义,眼光烁烁:“我还当田大人是为了讨好我,让我担他一份人情呢,没想到还真有此事。我也有几年没见着鹤儿了,他应该只有十三四岁吧,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勇力,呵呵,有点意思了。”

李义低头叹曰:“小子顽劣,惭愧!”

李园大袖一甩,断然说道:“你何来的惭愧?当此乱世,做不了英雄,我看做个枭雄也是不差的,总强过束手就死。”

李义注视着大兄眼中寒芒闪烁,心中一阵突突。这位兄长,虽是读书出身,但狠辣是不缺的。五年前,王宫门外那惊天一击,让朝中许多大臣至今想起来,依然两股战战。

这也是李园以一介门客出身,出将入相,朝中却罕有对手忤逆的一个重要原因。

“此子不错,像我李氏子弟,几时你把他带来,我见见。”

“是。”李义躬身答应。

“还有件事情,我感到奇怪。”李园笑眯眯地看着李义问道:“鹤儿杀了人,最后是如何出来的?怎么没见你来找我?花了不少钱吧?”

李义敏锐地捕捉到了大兄眼睛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疑虑,连忙解释:“我原打算自己处理这件事的,不外乎就是花钱呗,弟虽不算巨富,但一向认为,能花钱办的事,就不要花人情。我这样做,也是不想授人以柄。如果到了最后,实在救不出来鹤儿,只好来麻烦大兄了。”

李园点点头。

“没想到,没等我们动作,大将军项燕却出手把鹤儿解救了。原因是鹤儿郊游,曾拦截惊马,救下了项府的少公子,项家有意报恩,才出手搭救,这实在是意外之喜了。”

“项燕?”李园若有所思的说道:“项大将军,乃我大楚军中干城,国之肱骨,鹤儿能有此奇遇,也是他的福分,当好好珍惜。”

李义点头称是。

李园看着李义的脸上,现出一副期期艾艾的神情,笑着说道:“贤弟好像还有事情吧,难道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不方便说出口的吗?”

李义作了个长揖,说道:“大兄眼里果然不揉沙子,愚弟想跟大兄要二十匹战马,刀剑等兵器若干,这是单子。不瞒大兄,这些东西,我就是有钱,也没地方买去,故而只能来求兄长了。”

李义从袖袋内掏出一块白绢,双手呈上。

李园接过来,看了看单子,眼眉一挑,又看了看李义,李义垂眉低眼,面无表情。

“呵呵,你这是想干什么?这些可都是军用物资。而且,楚地不产马,你知道我大楚军中,战马有多稀罕吗?。”李园笑着抖搂着手上的白绢。

“所以来求大兄。”李义还是面无表情。

“令尹虽有领军之名,但不打仗的时候,军中诸事还是以司马为准,明面上,我要这些东西,是犯禁的,知道吗?”

李园沉吟了一下,说道:“好在你这数量不多,军中每月总有些报废物资的申请,我挤挤看吧,单子先暂时放在我这里。”

李义又是长长一揖:“多谢大兄!”

李园凝视着李义,低声说道:“是给你那宝贝儿子李鹤要的吧?”

“商道漫漫,盗匪众多,我不能不考虑自家的营生。”李义的语气,仍然是平静无波。

李园哈哈大笑。

李府。

等李义赶回府上,已经是掌灯时分,街上,到处都是举着火把,边唱边舞,涌向郊外的人群。

一家人,都在等着李义回来开席。

当李义把今天在令尹府内与令尹大人的谈话,细细地说给两个儿子听时,给李鹤的内心,带来一阵阵强烈的震动。

原来,权倾朝野的令尹大人,竟然是自家的族中伯父。

这就不难理解,为何父亲能以一介商人,半路出家,出任县尹了;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上次,月湖帮莫名其妙地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

晚宴开始,丫鬟婆子一阵忙碌。

母亲别出心裁,不顾室外清冷,坚持将家宴摆在了庭院里,面对一轮银盘似的满月,一家人饮酒叙话,其乐融融。

李鹤的内心,比别人更多了一份爽快和激动,到底是老父亲,知道儿子最需要什么,一出手,便精准无匹。这些战马和兵器如果能够很快到位,便彻底解决了风雷营面临的一大困境,让李鹤苦苦纠结的内心,瞬间一松。

李鹤一杯接一杯地敬着父亲的酒,看着儿子遮不住的一脸喜气,李义也是老怀大慰,放量喝着。自古父爱如山,老父亲的肩膀,永远会给儿子留着。

月望之夜,注定灯火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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