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里面，都还有谁？”一旁，传来了冷师姐淡淡的问询。玉啄骨回过了神来，抹了把眼角。“姐姐……还有爹。”她发现自己声音竟也变了调，于是重重地吸了下鼻子。
“你娘呢？”冷素衣接着问道。
“不知道。姐姐也没见过。”玉啄骨回道，然后瞧了一眼师姐。她看到她面色疑惑。“我和姐姐不是亲姐妹——我是仙人救下的，托付姐姐代为照管。”她赶紧小声解释。
“被仙人所救……”冷素衣目光扫过她身上，冷峻、严厉，“而今，你也成了仙人。命运，真叫人不可捉摸。”
冷素衣默然地望向远方，水冰般的脸上，没有表情。“有时，我也会想起自己的家来。”她突然又张口，幽幽地说道，“我家里，没有姐妹，没有兄弟，也没有爹，但我有娘。娘很严厉，对我很好。最近，我又时常想起她来了，尤其是她坐在油灯下穿针引线，为我缝补衣裳时的样子。只可惜，她已不在。想再见面，已无可能。”
玉啄骨直直地瞧向她，有些吃惊。看来冷师姐的内心并不如她的面相那般，冷若冰霜。她也有她的牵挂，她也有她的真情。那双冰晶般的凤眼里，此刻看去，恍若溢满了某种柔软的眷恋。“师姐的家，在哪里？”玉啄骨盯着她，眼也没眨一下。
“我家在宿地，从这里看的话，是东面。”冷素衣说着，略微侧身，往阴影之处指去。又一股强劲的气流冲出，如旋风般驱散了一路的云雾。高山黑影覆盖之下，是一片夹杂着星点新绿的灰蒙大地。在落日还能惠及一丝金黄的远方，玉啄骨好像看见了一个村落。不过对此她也不能确定，从这么远的地方看去，也许一座硕大的城池看起来也就是一座村落的大小。
“看不见了。”她听见师姐在一旁低语，语带失落，“五十多年，不管是什么都变了。想我娘还在世的时候，宿高祖都还没有在宿地做他的太守。”
五十多年！玉啄骨不禁咋舌，心里也立马想起了周笛曾经和自己说起过的长寿话题……她瞪着大眼，注视着师姐那没有一丝岁月痕迹的凝脂般的脸庞，呆如木鸡。看来在这仙山上，姻缘不仅不用看重门第，也不用看重年岁……
“说起来，师姐是怎么来到仙山的呢？”玉啄骨好奇地问。
“我是仙人之子，仙山是必然的归宿。”冷素衣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又看向了东面的大地，“仙人之子，按理都是长在仙山的。他们从小就做灵梦，然后在还没长大的某一天，就随着灵梦进入了仙灵池，从此不归。照理，这不是一件坏事，但我娘不想失去我，于是便带我离开了仙山，隐姓埋名，在民间的一座小山村里定居了下来。”
她说着，眼神涣散开来，思绪仿若沉浸进入了对过往的时光的回忆。“那时的日子，简单，悠然。要说不愉快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毕竟娘管我管得太严，从不许我离开她乱跑，也不许我问有关我梦境的事情。可是现在想来，才知道她虽然对我严，但对她自己更严。在与我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她从没有用过仙法。地是她一锄一锄挖的，衣是她一针一线缝的……在她离世前，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是位仙人，周围的人，也无人知晓。直到我后来自己飞来了仙山，我才晓得她的真名。”
“师姐，是自己飞来的仙山？”听到这话，玉啄骨满脸惊讶。
“我娘不想我进入仙灵，想我能好好活着。所以她不许我用仙法，而她自己也不用仙法。仙界与我们无关，仙灵才能与我无关。但她病重离世，我也就要无人照管了。所以她在走之前，还是告诉了我真相。那时我已不怎么做灵梦了，正因为这样，她觉得我回了仙山，大概也不会要紧了吧。她许我去用仙法，而在这以前，我一直都不知那是什么，还以为只是什么有趣的把式，所有的小孩都会的把式，但是大人全都要管着，因为不许他们乱用闯祸。待娘去了，我就踩着块木板，来了这里。虽然后来偶有灵梦闪现，但我终还是没有进入仙灵。”
“灵梦？”玉啄骨迷惑，“那是什么？师姐现在还做吗？”
“灵梦，是一个银白的梦。梦里的一切都很美，那里只有欢笑，没有痛苦，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仙境。灵梦不仅仅是梦，那里也是仙灵里的真实。仙灵就是一个所有人都憧憬的仙境，也是所有人都愿为其付出的所在。几乎所有做灵梦的孩子都会沉浸其中，并愿为这一切付出自己的努力。所以仙人之子会走入仙灵，还未长大，就于人世间消失。但他们并没有死，只不过，融入了仙灵而已。我娘带我离开了仙山，所以我也就没有机会进入仙灵。待到长大，就不再会沉入梦境不出，所以即便偶有灵梦，也难入仙灵。而到了现在，灵梦也已离我远去。”
“原来在仙人之子身上，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真让人意想不到。”玉啄骨惊叹。“师姐没有进入仙灵，我想也是另一种福气。就算不是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消失，肯定也不会好受……你娘的心情，我想我能理解。”她说着，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冷素衣看她一眼，眼里看不出任何情感。“若我与我娘能活在现世，她就不用辛苦带我离开了。”她告诉她说，“最近这些年，仙人之子已不再做灵梦，即便这只是暂时的现象，她也不用为了我，去隐居于民间。”
沉没的夕阳在远方的地平线下敛去光芒，最后一丝余晖在云首峰的山尖上逗留了片刻，最终隐匿。冷素衣飞下了石尖，回到之前平坦的雪地，玉啄骨随她而下，跟在她的身后。
“你很像苏师弟的妹妹。”落地后，冷素衣回身，突然对她说道。本想准备道别离去的玉啄骨一个愣神，吃惊地张开了嘴巴。“我？”她不敢相信。
“所以他上次接到我的消息后，会带着续命丹赶来。在领你回药宗前，他喂了你一颗。”冷素衣告诉她说，脸上依旧一片冰霜，“虽然我当时已为你连通经脉，本应再无性命之忧，但为了保险，他还是这么做了。”
续命丹，玉啄骨有所耳闻。那是药宗最高等的一种仙药，据说能起死回生，不管是什么伤，什么病，都能把人从死亡边缘给拉回来。一位仙人，在其漫长的生命历程当中，也难炼就几颗。就是这样的仙药，师兄竟然给她用了……而她却还全然不知！面对着冷师姐冰雪一般的目光，玉啄骨瞬间感觉到了困窘。她该是欠了师兄多大一个人情啊！她此刻只觉懊悔不已，愧疚难当。
“师兄……他妹妹，以前，是出什么事了吗？”她在冷风中发抖，舌头也有点打结。
“她死了，得瘟疫而死。”冷素衣告诉她说，“但是在她死前，苏师弟一直都没有放弃。他那时还不是仙山弟子，他是背着妹妹穿越妖林而来的。他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浑身上下，恶臭难耐。也许正因为这样，他们才幸运地没有被妖怪盯上。他走到了气宗，是我发现了他。我报告了师父，师父便让我把他们送去药宗。但还没等我送达，他妹妹就已经断气了。那女孩的脸上有一大块被火烧伤的疤痕，眼睛很大，就像你一样。”
玉啄骨怔怔地望着冷素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与师姐道别，又怎么离开云首峰的，但她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与苏师兄一起做灵修时，她也难以集中精力。清与浊，银与灰，在翎羽与鸟骨间混沌一片，翻卷打转。她放弃了努力，睁眼看向了师兄。玉啄骨看着他的侧脸，迟疑了片刻，终于悄声问了一句：“师兄？”薄雾在他身旁缓缓飘过，抚过他的白衣，抚过他的黑发。“怎么了？”他问她，睁开双眼，对她轻柔地微笑。
“师兄，我昨天……见过了冷师姐。”玉啄骨嗫喏。
“冷师姐？”苏留白奇怪，“你怎么又见到她了？”
“我又去了云首峰……”玉啄骨心虚地承认，“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师姐告诉我说，师兄你上次给我吃了一颗续命丹。”
“哦，这件事。”苏留白见她郑重其事，于是宽慰地笑笑，“我不过为了以防万一罢了。你是药宗弟子，也是我的师妹，我理应护你周全。”
“师姐还说，我很像你的妹妹……”玉啄骨瞧着师兄的脸，小心地又说。
苏留白保持着微笑，但却轻叹了口气。他看向远方白雾深处，恍若再次看到前尘往事。“莹莹——是我妹妹的名字。小时候，家里发了一场大火，把她的脸给烧坏了，那时候起，我便发誓，一辈子都要好好地照顾她。”他说着，自嘲一笑，“但却最终还是没能做到，即便把她背到了仙山，还是晚了一步。”
玉啄骨听着，心里涌起一阵悲伤。“师兄……你徒步穿越妖林，难道不怕妖怪吗？”她问。
“怕又何妨？总归都是一死。”苏留白看了看她，说，“但不成想自己倒是没死。我还记得看见冷师姐的那一刻，还曾以为，莹莹也有救了。”
玉啄骨默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