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清如这一觉睡得有些久,半睡半醒间,还在想着桃子怎么一直没叫她呢,一个时辰有这么长吗?
等她终于自己睁开眼睛,就见眼前一片漆黑。
不由吓了一大跳,她就睡了一觉而已,难道就瞎了?
等眼睛已经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是天黑了,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个高大的影子忽然自桌前起身,朝她床前走了过来,黑暗中施清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目光也丝丝绕绕一般,全都缠在她身上。
她的心一下子软得能滴出水来,“督主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说叫醒我啊?桃子也是,我明明说了让她一个时辰后叫我的。”
韩征坐到了她床上,笑着柔声道:“我来有一会儿了,桃子要叫醒你,我不让她叫的,睡得好吗?”
施清如点点头,“还行吧,这会儿觉得浑身的疲惫都消得差不多了。”
韩征道:“那,心里呢?心里现在还难受吗?”
施清如顿了一下,见他一边说,一边向自己摊开了大手,便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任他握着后,才道:“心里其实不是难受,就是有些怅惘,有些感慨罢了,但现在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人的眼睛为什么长在脑子前面,而不是后面,不就是为了让人向前看么,我美好的日子还在后头,还有整整几十年呢,不是吗?”
“嗯?就只是‘我美好的日子还在后头’么?”韩征声音发沉。
施清如心都让他那声‘嗯’给嗯得发起颤来,不由暗暗腹诽,自从某人发现她对上这样的他时毫无抵抗之力,就一得了机会,就会对她‘嗯’上一声,每每撩得她面红耳赤,心尖发颤,言听计从后,眼角眉梢便满是忍不住的得意,不觉得自己很幼稚很阴险么?
嘴上却是乖乖改了口,“是我们美好的日子还在后头,我们还有整整几十年。”
这下满意了吧?
吹毛求疵的家伙,明明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
韩征这才笑起来,“这才对嘛,下次再说错话儿,我可就要惩罚你了。”
说着挑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低笑道,“而且肯定不是这样轻松的惩罚,所以你别暗自高兴这样的惩罚你求之不得,多多益善啊。”
施清如一把推开了他的手,好气又好笑道:“谁求之不得,多多益善了?你别想污蔑我啊!好了,你快出去,我要起床更衣了,师父肯定在等着我用晚膳了,我肚子也早饿了。”
韩征已经常太医之口,知道她今儿早膳午膳都没用好了,难得这会儿主动说肚子饿了,想用膳了,便也不逗她了,道:“那我去外面叫桃子进来服侍你。”
说完起身去桌前掌了灯,才出了屋子。
很快桃子便进来了,见施清如精神气色都比她之前刚回来时好得多,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道:“就知道督主是小姐的仙丹,只要一见到督主,小姐什么毛病都尽消了。”
施清如白她,“你几时也变得这般贫嘴贫舌了,看来我也得给你一粒‘仙丹’,让你吃了后能不这么话多了。”
说得桃子吐着舌头,到底没有再说,只专心服侍起她来。
很快施清如便收拾好,出了屋子,韩征果然在廊下等着她,二人遂一道去了前厅。
常太医正要着人去请二人,就见他们一道进来了,男的高挺清隽,女的娇美从容,简直就是天造地设,只觉心情都无端好了许多,笑道:“你们俩可算是来了,再不来我就要饿死了。”
施清如几步坐到了他左侧,才嗔道:“说了师父多少次了,怎么嘴上就从来没个把门儿的时候,什么死啊活的,也不说忌讳忌讳的?”
常太医哈哈笑起来,“咱们当大夫的,本来见得最多的便是生死,有什么可忌讳的?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成日你这般老气横秋做什么,韩征,你也不说管管她的?”
韩征施施然坐到了他右边,慢条斯理道:“您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惧内,可不敢管她也管不了,还是您当师父的自个儿管吧。”
常太医张口结舌,“我还真是第一次见人这般直截了当承认自己惧内的,很光荣很骄傲么?”
韩征笑着点头:“还行吧,也不是很光荣很骄傲,就只一点点而已。再说了,这不正是您老人家想看到的吗?”
常太医假笑,“好吧,我不是你的对手,我认输总成了吧?”
韩征拱手,“承让承让。”
施清如在一旁早已是哭笑不得,“你们两个加起来都快八十岁了,一见面就斗这样毫无意义的嘴,觉得很有意思呢?再不开吃,菜可都凉了。”
又瞪了韩征一眼,惧什么内,谁是你的‘内’了?八字才只一撇呢,想得倒是挺美!
常太医与韩征这才各自举了筷。
爷儿仨也没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说笑着用了晚膳。
待桃子领着人撤了残席,上了茶来后,韩征才说了施延昌已在和离文书上签了字画了押之事,“……听说他明儿一早就会出京,扶灵回乡了,但就算路上再紧赶慢赶,他也走不快。所以我的人一定能赶在他回去之前,把和离文书在当地官府备好案,也能把该让当地人知道的事,都传得人尽皆知。”
施清如沉默片刻,“那我这便回房,给袁妈妈写一封信,明儿督主连同和离文书,一并让人送出去吧。”
她娘都去世这么多年了,她外祖父外祖母作古的时间就更长了,却忽然要与施延昌和离,与施家断绝关系,总有非离非断不可的原因。
不然祝家人丁凋零,五服以内都早无亲无眷了;施家却在桃溪族人众多,谁知道会传出什么诋毁她娘和祝家的难听话儿?
她绝不愿意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必须从一开始就杜绝任何的可能性,让桃溪所有人都知道施延昌和施家都做过些什么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事,他们落得如今的下场,又是如何罪有应得!
韩征道:“不着急,你明儿,甚至过几日再写也不迟,我让底下的人发八百里加急,几天就送到了。”
也省得她这会儿好容易心里松散些了,待会儿一写信,又得心里堵得难受了。
施清如却道:“还是今儿就写好吧,今儿写好了,整件事便算是彻底了了,也省得日后还得为此分神烦心。”
常太医也道,“正是这话,今日事今日毕,索性今儿就给彻底了了,明儿才好继续忙自己的事,过自己的日子。”
韩征这才不再多说,看着施清如回了房,自己则继续与常太医说起闲话儿来。
次日一早,施延昌果然赶在城门刚开之初,扶着一家老小五口的灵柩,也就是五具黑漆棺材离开了京城。
打头的不用说是施老太爷的,此后是施老太太的,然后是施二老爷的,施二老爷那个妾,施延昌也给她好生装裹收殓了,打算回了桃溪后,便把她的姓氏在族谱上记到施二老爷的名字之后,自此她便是施二老爷的妻了。
不然金氏早就被休弃沉塘,早就不是施二老爷的妻子了,总不能让他这辈子连个老婆都没有,孤零零的走。
正好那妾也给他生了儿子,为施家添了孙子,还被连累落得这样的下场,那扶正她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连同施二老爷那个小儿子,施延昌也给他备了一口小棺材,里面放的是一套婴儿的小衣服。
施延昌心里已猜到那孩子多半没死,早早就被救走了,也曾想过要苦苦求得韩征把那孩子还给他,以传承施家香火的,便是他自己,以后年深日长的,有个孩子在身边相依为命,也是个慰藉。
可一来他知道韩征断不可能告诉他,亦不会给他机会求施清如;
二来,他也不忍心那孩子顶着旁人轻蔑鄙视的眼光和糟污的名声长大,清如是慧娘的女儿,势必跟慧娘一样的善良,她还是大夫,医者仁心,肯定会给那孩子一个好去处的,岂不比跟着他这个所谓的大伯父强一百倍?
所以施延昌便当那孩子也葬身火海了,黄大人征求他意见,要不要继续派人追查那孩子的下落时,他也一口给回绝了。
就当他死了吧,如此二弟在那边,也算是有妻有子,一家圆满了……
五具棺材装了三辆板车,加上施延昌的一些行李又装了一辆车,旁人一问,是要扶灵回乡,都少不得感叹一句:“那么近千里路呢,还得又是坐车又是坐船的,也真够不容易的!”
好在是施延昌手里有银子,给的价钱都是寻常人远行赚钱这么一趟的三倍价;又特地雇了镖局的人一路护送,以免路上有个什么意外,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倒也不怕路上不能周全。
如此排队出了城,天光已经大亮了。
施延昌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在车辕上,看着前面黑漆漆的五口棺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忍不住又往后看去。
就见阜成门仍与他当年进京赶考时一样大气巍峨古朴,他那时候与同乡的举子们还曾感叹过,怎么好好的城门匾额上,偏雕了一支梅花儿,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那时候的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也是那样的年轻有朝气。
那时候,他亦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温柔体贴的妻子和可爱乖巧的女儿,有对未来最美好的憧憬和一定能一展抱负的志向。
如今回头再看,这十来年,他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一样。
总算噩梦还是醒了,然而他也什么都没有了。
惟今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以余生来忏悔恕罪,再就是日夜为他的清如祈祷,祈祷她能余生平安顺遂,无灾无病,和和美美了。
至于自他出门起,便一直在耳边时远时近响起的哀求痛哭声:“大伯父,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您就带了我回桃溪去吧,我以后一定好生孝敬您……一定日夜在我爹和祖父祖母坟前磕头忏悔……求求大伯父了……”
施延昌一律当没听见,只吩咐车夫加快了速度,以免晚上赶不上投宿。
于是一行人很快在扬起的尘土飞扬中,消失不见了。
余下一名披头散发,满脸泪痕,满身狼狈的女子在后面一直追着他们跑,一边跑一边还哭喊着:“大伯父,求您等等我,请您不要丢下我啊……”
却是哪里追得上?
终究只能颓然的瘫跪到了地上,泪如雨下的同时,心里也彻底绝望了,——不用说,女子正是施兰如了。
施兰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能怎么办了。
大伯父如今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可大伯父根本完全不管她的死活,亦不肯带她回桃溪去,他怎么就能那般狠心绝情呢,她都已经知道错了啊,还要她怎么样,非得逼得她以死谢罪才够吗?
可蝼蚁尚且贪生,凭什么就要她死啊?
她只是想活着,只是想活得好那么一点点而已,到底有什么错!
可笑大伯父还说什么‘谁不让你活了,你只管活你的便是,且以后没有任何人管着你了,你岂不是能活得越发恣意越发痛快了?’
她一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弱女子,没人管她她要怎么活?
甚至连一两银子都不肯施舍给她,也不许她再出现在他的宅子大门前十丈以内,让他留下看门的老仆不必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客气……当真是心狠到家了!
如今她要怎么办啊?
桃溪桃溪回不去,因为既不识路也没有盘缠,还得怕路上遇上坏人;京城京城无处可去,无人可依,还人生地不熟。
唯一能想到还能有一分希望收留她的人,便是大姐姐了,可常宁伯府已经不复存在了,家产也都抄没入官了,只怕大姐姐如今日子也不好过,未必肯收留她。
但如今也只剩这么一条路了,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必须得去试一试才能甘心。
对,先找大姐姐去,她逢人就问,就不信还打听不到大姐姐如今的居处了。
施兰如想到这里,心里这才有了几分底,挣扎着自地上爬起来,便又进了城门,连肚子都觉得没那么饿了。
却是进城后不久,便在路过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时,后颈一痛,身子一软,什么都不知道了……
施清如早起看到天边的朝霞后,则是忽然间就觉得心情说不出的轻松,浑身也充满了力量一般。
她快速梳洗后,与常太医一道用了早膳,便坐车进了宫去,觉得今儿一定只用半日,便能完成一日该做的事。
不想却是刚到司药局,仁寿殿就来人请她了,“太后娘娘凤体抱恙,请县主尽快去瞧一瞧。”
施清如昨儿没去仁寿殿,但前日才去过,当时太后都还好好儿的,昨儿也没人到司药局请过她,可见昨儿太后也好好儿的,怎么会忽然就病了呢?
心里想着,嘴上已道:“请姑姑容我稍事收拾片刻,马上就可以随姑姑一道去了。”
来请她的宫女忙笑着应了“是”,去了后面等候。
施清如这才收拾好药箱,因常太医不在,又与罗异交代了一番,方随来人一道去了仁寿殿。
却是还没进殿,已经能听见太后的咳嗽声了。
施清如心里一紧,太后的病要是严重,她岂不又得日日出入仁寿殿了?
好在进殿后行过礼诊过脉,只是风寒,施清如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问段嬷嬷:“敢问嬷嬷,太后娘娘是什么时候发病的?不会是前儿游园吹了风所致吧?”
前几日重阳节,依靠太后的本意,是要去景山登高的,可架不住事到临头了,段嬷嬷与豫贵妃广阳郡主等人都劝,怕她腿疾再复发,横竖明年再登高也是一样,实在不必急于这一时之类。
施清如也怕太后有个什么好歹,到底那么大年纪的人了,在太后示意她帮着说服一下段嬷嬷等人时,也站到了段嬷嬷等人一边,劝太后明年再去景山登高一样,“横竖太后娘娘还要活几十年呢,难道还怕以后没有机会不成?”
弄得太后很是不高兴,却也只能改了主意,说明年一定要去景山登高了,‘谁劝都没用!’,然后带着豫贵妃等四五个高位妃嫔和广阳郡主堂姐妹几个,游了一日的御花园,还坐画舫游了湖,所以施清如有此一说。
段嬷嬷见问,觑了一眼太后,小声道:“不是前儿吹了风所致,是昨晚太后娘娘有意那个、那个踢被子所致。您说您也真是的,不就没答应让您去登高吗,就这样赌气,跟个小孩儿似的,可您要赌气就不能换别的法子吗,怎么偏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呢?”
太后没好气道:“哀家几时赌气了,哀家早说了不是故意踢被子的,是被子它自己掉到了地上去好吗,咳咳咳……哀家是那等赌气的人么?”
段嬷嬷声音更小了,“是不是您自己心里没数么?”
下面广阳郡主几个都是想笑又不敢笑,片刻才由恩阳郡主笑道:“段嬷嬷您就少说两句吧,不知道人老了就跟老小孩儿似的呢?皇祖母您肯定不是那等赌气之人啊,段嬷嬷也是担心您的凤体。好在县主来了,相信她一定可以药到病除,让皇祖母尽快好起来的。”
广阳郡主与宇文姝闻言,也都笑着附和道:“是啊,县主一定能药到病除的,就辛苦县主了。”
施清如笑道:“不过是我的本分罢了,当不起这‘辛苦’二字。我这便为太后娘娘开方子,段嬷嬷,劳您替我传文房四宝来。”
待稍后趣÷阁走游龙开好了方子,又笑向太后道:“近来时气多变,一时冷一时热的,别说太后娘娘了,便是我,晚间都忍不住想踢被子。可您老人家上了年纪的人,冷不得也热不得,以后可千万别再不注意时踢被子了,您要实在觉着热了,就把手脚伸到外面透透气,定能无碍。段嬷嬷,也得劳您吩咐晚间上夜的姑姑们千万再警醒些才是。”
这话意思虽是一样的,却无疑比段嬷嬷直截了当的话听得人舒服的多,太后的脸色无形中就缓和了下来,笑道:“往年这时候哀家记得早就要穿夹的了,今年倒是比往年要热不少,改明儿得传了钦天监的人来问问,可是天相有异才是。”
段嬷嬷见太后已经无形中退让了,也就见好就收,笑道:“那奴婢待会儿就打发人上钦天监传话儿去,让他们明儿派个说话利索干净的人来,别跟去年来的那个副使似的,连话都说不利索。”
又问施清如药抓来了要如何煎。
施清如一一告诉了段嬷嬷,见太后又咳起来,忙帮着顺了一回气,见太后乏了,也就同广阳郡主堂姐妹几个一道,行礼退了出去。
广阳郡主便邀施清如去她那儿坐坐,“正好想请县主也帮着诊诊脉。”
恩阳郡主与宇文姝见状,虽有心去凑热闹,可自她们住进宫以来,无论如何示好,施清如都一直对她们以礼相待,绝不亲近半分;想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请了她去问诊,趁机说体己话儿拉拢她,她又是大夫,真病还是装病根本瞒不过她,一次失败后,便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二人在家也都是娇生惯养的主儿,尤其恩阳郡主,连太后都对她疼爱有加,一次两次还能勉强忍受,上了三次,便再不愿拿自己的热脸去贴施清如的冷板凳了。
眼下也是如此,她们若非要也去广阳郡主屋里坐坐,广阳郡主对谁都是笑脸相待,自然也会满口的‘欢迎’,但去了后,大家除了坐在一起喝喝茶吃吃点心,说说无关紧要的话儿,还能做什么?
难道还能公然曲意奉承施清如不成,那也太失身份了,索性懒得去了,反正也不只自己没能拉拢施清如,对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样也没能达到目的,也不算全无收获了。
于是恩阳郡主与宇文姝便与广阳郡主和施清如在徽音门前作了别,各自回了各自屋里去。
广阳郡主这才笑着请了施清如到自己屋里,待侍女上了茶来后,便令众侍女都退下了,方低声问施清如,“县主,我今儿其实不是请你来诊脉了,自上次吃了几服你开的方子后,我觉着时不时腰酸腿软的毛病都好了不少,就是……下次小日子几时才会来,我仍说不准,所以暂时应当不用劳你请脉了。”
施清如笑道:“那是好事儿啊,郡主一辈子都用不上我,或是其他大夫请脉才好呢。”
广阳郡主也笑起来,“那就承县主吉言了,可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有不看大夫的时候?”
施清如点头,“这倒是,尤其女人家,哪怕能一直不生病,这还能,不遇喜不成?那郡主请我来,是有什么事吗,您且说来我听听,若是力所能及,我一定不推诿。”
自那次给广阳郡主请脉之后,施清如又与她打了几次交道,见她无论何时都一副温柔娴静,不疾不徐的样子,也从不曲意奉承太后,不给底下服侍的人脸色瞧,更从不在人后说人是非,就越发觉着她人是真不错了。
所以虽仍不欲与之深交,若力所能及能帮到她,施清如还是愿意的。
广阳郡主抿了抿唇,“县主这般善体人意,那我就不与县主客气了。我想知道,皇祖母今儿这病,真的不严重么?那大概几日能好呢?这说话间就进十月了,天儿也该冷了,天一冷儿,我母妃的旧疾又得犯了,一来我想请了县主尽快去我们家给我母妃瞧瞧,看能不能令她有所好转;二来也盼着能早些回去陪伴我母妃,我能陪在她身边的日子,拢共只有那么一点儿了……可若皇祖母一直病着,我就更不好开口请辞了……”
施清如明白了,心里少不得又赞了一回广阳郡主实在是个孝顺的。
嘴上已道:“郡主别急,太后娘娘这病真不严重,吃几服药,将养几日就能大愈了。但依我之见,您也先别急着请辞,太后娘娘心里明镜儿一般,什么不知道,什么想不到?指不定要不了多久,就会主动提出送您回府了,您又何必主动先提呢,且再等一阵子吧。”
不管太后心里怎么想的,广阳郡主的婚期都越来越近了,她总不能不放人回去准备嫁妆吧?
就算自有内务府和宗人府操心,广阳郡主又是郡主,夫家不能以要求寻常儿媳的标准来要求她,象征性的针线还是该做一点的,想来过阵子太后就会主动放人了。
那自然要比广阳郡主先开口好得多,她远嫁后,太后若肯照看卫亲王妃一二,岂不比谁照看都要来得强?
广阳郡主也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施清如的意思了,脸上飞起两朵红霞来,小声道:“多谢县主提醒,我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就是心里难免着急,这才会忍不住问县主的,现在心里便有底多了。”
顿了顿,又道:“等我回了家后,一定要好生置上一席,请了县主去我家好生松散一日,以答谢你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种种照顾,我母妃见了你,也一定会很喜欢的。”
施清如笑道:“郡主如此温柔可亲,想必王妃也一定是个温柔可亲之人。”
提到母亲,广阳郡主眼角眉梢都更柔和了,笑道:“我母妃的确温柔可亲,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对了县主,皇祖母这几日病着,应当不合适再礼佛吧?要是她老人家仍如常礼佛,会不会,就得多几日凤体才能大安呢?”
施清如道:“今日太后娘娘应当不会礼佛了,便她老人家想理,段嬷嬷也不会答应。我下午下值前,还要再去一次仁寿殿的,届时再当面提醒太后娘娘一下,想来几日不礼佛,佛祖定不会怪罪的。”
自她给太后治腿疾以来,太后礼佛的时间便都定在了下午,每日的时间也比较固定,申时到酉时,说来只一个时辰,可对一个年老且生了病的老人来说,也足够劳累了,也不怪广阳郡主担心。
广阳郡主蹙着的眉心这才舒展开了,笑道:“不怪皇祖母喜欢县主,县主不但医术好,还这般的认真负责,谁又能不喜欢呢?”
“郡主谬赞了,那不过是我的本分罢了。”
当下施清如又略坐了一会儿,也就辞别广阳郡主,回了司药局去。
到下午申时之前,她又去了一次仁寿殿。
果然段嬷嬷没同意太后今日还要去小佛堂礼佛,太后正不高兴,瞧得她过来,立刻道:“清如,哀家吃了两次你的药后,感觉已经好多了,你告诉你段嬷嬷,哀家只是去礼佛可有问题?——你到底几时变得这般啰嗦的,哀家做什么你都要管,实在令哀家生气!”
施清如只得笑道:“太后娘娘,您这几日的确不适宜去礼佛,佛堂里的香会呛得您咳嗽加重的,还是过几日凤体大安了,再继续礼佛吧?您老人家平日里那般心虔,佛祖肯定不会因您病了,缺了几日,就怪您的。您也别怪段嬷嬷,她都是关心您。”
“可是……”太后还待再说。
施清如已肃色道:“我是您的大夫,在大夫面前,人人平等,人人都得听大夫的,这话也是您素日亲口说过的,难道已经忘了吗?”
太后想到自己的确说过这样的话,这才悻悻的没有再坚持,只道:“行吧,那哀家这几日就不礼佛了,等过几日身体大安了,再继续也不迟。”
段嬷嬷在一旁笑起来,“这就对了嘛,再说只要心中有佛,在哪里礼佛,以何种方式礼佛其实又不一样呢?”
施清如也凑趣说了几句话,见太后已高兴起来,这才行礼告退了。
之后几日,施清如又少不得日日都去仁寿殿了。
好在是太后虽因上了年纪,身体恢复起来较常人慢,到底仍在慢慢恢复,想来再有个三四日,也就有望痊愈了。
这日施清如刚出了仁寿殿,广阳郡主的侍女之一,好像是叫映红的,便急匆匆找到了她,“县主,我们郡主在前边儿的小花园里不慎崴了脚,当场就肿了起来,本来我们要立时扶了郡主回来的,可有经过的老嬷嬷说,还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最好先不要移动,直接请太医过去瞧的好。所以奴婢只能来这里等着县主了,不知县主现下可方便?”
顿了顿,越发着急了,“我们郡主翻了年就要出阁了,要是真伤了筋骨,都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奴婢可真担心会不会耽误了大喜的日子。”
施清如见映红急得脸都白了,从医术的角度,脚既然崴得能当场肿起来,的确不宜移动,也就不疑有它,安抚她道:“你先别急,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呢?你还是先带了我去见郡主吧。”
映红忙应了“是”,带着施清如一路往后走去。
一边走,施清如才一边经她之口,得知广阳郡主是去小花园里躲清静的。
因为这几日太后病着,都没叫她们堂姐妹过去陪伴侍疾,她们的时间一下都多了起来,然广阳郡主在屋里时,不是恩阳郡主,就是宇文姝总是会去找她,一个去了,另一个等会儿势必也会来,最后两个人总会唇枪舌剑,然后一左一右拉了广阳郡主评理。
弄得广阳郡主是烦不胜烦,却又不好开口赶人,便只好自己躲出去了,看她人都不在屋里了,那两个还能去她屋里唇枪舌剑,她就服了她们。
映红说完,小声叹道:“要是太后娘娘明儿就能凤体大安,可就太好了……”
施清如估摸着不止广阳郡主,映红和广阳郡主带进宫的另一个侍女定也盼着能快些出宫,毕竟王府的规矩怎么也要比宫里小得多。
因笑道:“太后娘娘洪福齐天,要不了几日,凤体定能大安的。”
两个人说着话儿,不知不觉便上了一条长街,宫里的长街都长得差不多,施清如一时间还真有些分不清自己现下身处何地了,忙问映红,“这是哪里?郡主到底在哪里?”
映红忙赔笑道:“就穿过前面的宫门,好似是叫什么螽斯门的?就能看到我们郡主了,奴婢难道还敢欺瞒县主不成?”
施清如闻言,心下反倒升起警惕来,又往前走了一段儿,一直跟在她身侧的映红忽然捂着肚子,叫了一声:“县主,奴婢肚子好痛,去去就来。”
便不由分说钻进旁边的一扇不知通往哪里的门,跑掉了。
施清如这下如何还不知道自己着了她的道儿?心里又是后悔又是惊怒,这到底是映红自己的主意或是她背后有人,还是就是她主子广阳郡主指使的她?
可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压根儿不知道映红打算如何算计她,当务之急自然是先离开这里,要算账事后再慢慢儿算也不迟!
施清如便打算原路返回。
走出几步后,却又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等着自己,脚下便免不得迟疑。
再加上方才因一路与映红聊天儿,也没注意路,竟是越走越糊涂,越走越偏远了似的,只见一重重的夹道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走一截还都会有一扇随墙门。
施清如最终还是选了一扇随墙门进去,想着不管通往的是哪里,总比自己再在这里横冲乱撞碰运气的强。
至于映红方才走的那扇,她却是碰运气都不敢走的,心里已将映红恨了个半死,打定主意她出去了以后,势必要让广阳郡主给自己一个说法儿!
如此进了门,穿过一条约莫三四丈的狭长穿堂后,施清如的眼前总算豁然开朗了。
一个大大的院子,地上和廊下都摆了很多青松翠柏的盆景,一眼看去,处处都窗明几净的,也不知道是谁的居所,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但既然打扫得这般干净,肯定有人时时当差,那她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人,请她/他带自己出去,总好过自己再继续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那就真是如了映红的意!
施清如想着,信步走近了大门洞开的正堂。
却是还未及进去,已然呆住了。
好多牌位,一眼望去,少说也得七八十来个,可上面都没有字,竟然全是无字牌位……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些牌位又是谁弄的,每一个牌位代表的又是谁?
施清如心砰砰直跳,直觉自己是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了。
看来这便是映红的真正意图了——借刀杀人,杀的人自然就是她了,可借的是谁的刀呢?
她正要转身立刻离开,就有人猛地靠近,捂住了她的嘴。
她立刻瞪大了眼睛,想要挣扎反抗,却见捂住她嘴的人竟是采桑,见她看过来,忙冲她拼命摇头。
施清如这才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忙冲采桑摇头又点头,示意她不会发出声音。
采桑会意,方松开了捂住她嘴的手,然后拉了她便飞快跑起来,并不与她解释这是要带她去哪里。
施清如却知道采桑不至害她,放心的跟着她一路跑,直跑了不知多久,直跑得二人都气喘吁吁呼吸困难,才终于停了下来,靠着墙大口大口的喘气。
喘息了一阵后,采桑先缓了过来,立时低声道:“县主怎么去了太后娘娘的小佛堂?那可是仁寿殿的禁地,除了太后娘娘和段嬷嬷,从来没人能进的,我听说早几年曾有宫人误闯,立时被太后下令杖毙了,您怎么哪里不好去,偏去了那里呢!”
“小佛堂?”
施清如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佛堂里不是该供佛供菩萨吗,可那里面明明供的都是牌位,还都是无子牌位,算哪门子的小佛堂啊?
她迟疑问采桑,“你确定那真是太后的小佛堂吗?可你也从没进去过,怎么能确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