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章斥候之王
太行山上劲风,越过枯木茂密的黄土高原。
刮过面颊,如干冷的钢刀。
五千人正在围攻自己的军营。
而在核心,拼死抵抗的。
只有两人。
一人立于狂风中,高举火把。
一人肩扛原木,死命抵住大门。
箭如雨下。
两人皆弓断兵折,遍体鳞伤。
“我留下烧毁粮草,你必须活着出去,将云中叛兵断粮的消息,传到晋阳!”
“快烧,我还能坚持!然后我们一起回去!”
“再不走,我们俩谁都走不了了!”
“让我眼睁睁抛弃你?我做不到!”劈门的斧头几乎砍中杨影,可他依旧背靠木桩,寸步不移。
“趁敌军断粮大乱之际,引兵前来,是夺回云中城最佳战机!”
“不,我不逃!我宁愿战死沙场!”
“混账!你不是逃!你要传递的情报,比你我两条命加在一起都重要!”
“可是……”
“没有可是!你要不是个孬种,就不要管我!想尽一切办法突出重围!把军情送到慕容绍宗!”
叛兵的刀斧,将组成大门的原木砸成碎片,最后一道防线,即将失守。
杨影必须做出选择,但他内心还在挣扎犹豫。
门被拆破的瞬间,乱兵如决堤洪水般涌入,将两人冲散。
杨影左手匕首,右手断刀,奋力砍杀,硬生生靠着蛮力,打出一片空间。
可罗小伍,却不见了踪影。
“罗小伍!罗小伍!活着就嚷一声啊!”杨影的叫喊声淹没在四面混杂的打杀声中,连自己都听不见。
这吹牛小爷,不会死了吧?
突然一声马嘶!一支火把在暗夜中,重新高举了起来!
在风中拖着那一道,燎原的长长火焰!
“杨影!跑起来!!!”
跑起来,头也不要回,也不用管我!
带上情报,施展你那号称天下无敌的武艺,杀回晋阳!
敌兵们一望架势,明显慌了。一个带队的士官大叫:“快拦住他!”
“小爷是斥候之王,现在你相信了么?”
杨影知道:现在的他根本看不到自己,但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杨影啊!你一定要跑起来!
去代替我,完成一个斥候的职责!
如同这手中的火焰,燃烧身为一个武者的灵魂吧!
我的理想和称号,今天,就全交给你了!
虽然都是自封的,但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终会成真!
对吗?
对吧!
“娘!儿子来给您老尽孝来了!咱不是饿死的!是作为一个勇敢的斥候,战死沙场的!”罗小伍鲜血淋漓,身中数箭,仰天呐喊!
听到这句,杨影不知为何,竟热泪盈眶。
“都记住!小爷是斥候之王!罗、小、伍!”
只见他高举着火把,全然不管四周包围上来的叛兵,如流星陨落,纵马突破人群,一头撞进谷仓。
顿时化作了冲天的大火,和滚滚浓烟。
而他曾经机灵的眼神,也一瞬间,化作了一朵绽放的红莲。
杨影!跑起来!不用管我!
跑起来!
跑起来!
跑起来!
跑起来!!!
告诉晋阳,云中的粮草,没了!
这场仗,我们赢了!
只要你我还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你就永远认你这个兄弟!
斥候之王的称号,以后就拜托你了。
虽是自封,但谁说自封的就不能是真的了?
之后的战斗,就交给你了!
“完了!”带队的叛军头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十万大军的粮饷啊!这下,全完了……”
风助火势,星炎飞散,连绵的烈焰,连成地平一线,如同东方日出,将黑夜照如白天。
刚刚还有组织的敌军,一见大势已去,瞬间乱作一团。
而杨影,趁机借着火光,翻身夺了一匹战马,左突右冲,一路奋力砍杀!
马蹄踏碎火流,浓烟熏黑容颜。
一刀划破黄尘,从此一往无前。
杨影不知道自己打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击杀了几人,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一片火海中逃出来的。
只觉朦胧中东方既白,红彤彤朝霞漫天。
残存的意识,支撑着自己伏在马背上,一路向晋阳驱进。
但至少,这一次,我来为你正名。
罗小伍,你不是逃兵,是真英雄!
虽然史册可能无法留下你的名字,但你的称号,我杨影继承定了!
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威风、更响亮的称号了!
哪怕需要花费几年、十几年、几十年。
但,从今天起,我杨影,就是“斥候之王”。
——
“完了……”王定亲眼望着自己的粮草大营化作一片火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全完了……”
虽然自己一接到下人的报告就带人动身组织防御,可还是晚了一步。
最终还是几个忠心的护卫,拼死将自己捞了出来。
可失去了大营,没了粮草和军队,他心里清楚:自己活罪难逃。
他还记得:那个在火海中,高举火把的身影。
那个人就是几天前差一点被抓住的小斥候。
当时,小斥候丢下自己的同伴独自逃跑的时候,王定还以为放跑了的,只是一个懦夫。
没想到,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这个小小的斥候,不仅给了他精神和行动上的,双重压迫,更重要的是,最终竟然真的凭借着一己之力,成功的烧掉了自己的军营。
听说,终于还被对方突围,逃掉了一个……
望着左右四散、溃不成军的部下,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能够绝望地一眼望到头了。
突然发作,王定企图拔剑自刎。
远远射来一箭,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他搭在肩上的剑上。
虎口生疼,前臂酥麻,宝剑应声落地。
“休想一死了之,你还得同我一起回云中城,把发生了什么,交代清楚!”
回头望时,一队人马从北面大道上杀到。
领头的两人,前面穿着皮甲的,黑面癞子;跟在身后手握长弓的,白眉白发。
是原本应该明早过来接替防务的,义军首领,宇文泰和宇文护叔侄二人。
“我星夜兼程,提早抵达半日,可终于还是没有赶上……”宇文泰望着不远处已经化作火炬的粮囤,摇头叹气。“看来还得原路返回,向上报告此事……”
宇文护年轻气盛,只顾着回头指挥部下散开,压制阵脚,控制局面,收拢残兵败将,同时搜查罪魁,希望能够活捉纵火的元凶。
“你们怎么不早点过来!”王定不管手下阻拦,不顾一切的甩开护卫,冲到宇文泰马前,一把扯住缰绳,发疯一样咆哮。
宇文护见状忙弯弓搭箭瞄准了王定的心窝。
宇文家的数个家将也立即操出兵器,包围了过来。
宇文泰却摆手示意大家都冷静,不需紧张,也不要妄动。
“让我自杀……让我死吧……”王定却像一只瘪了气的皮球,缓缓瘫在地上。“都这样了,还救我干嘛?救我干嘛?”
白眉白发的宇文护瞅见机会,忙指挥几个家兵将王定控制,并解除了武装。
王定的手下也自觉的缴械,聚在一团,任凭发落。
宇文泰扶了扶自己的牛皮头带,再没说话。
“报宇文少将!!我们攻进大营抓出纵火的人了!”宇文泰带来的一个兵丁忙跑来报告。
宇文泰、宇文护和王定三人同时一惊。
三个士兵抬着浑身烧伤、已经动弹不得的罗小伍过来。
罗小伍奄奄一息,意识时有时无,口中仿佛却还在嘟囔着什么:
“影……带兵回来……机不可失……”
——
裴光和娜娜,被引入宫中负责一小部分皇城防务后,终于有机会见到,已被拜为国师的乌鸦司马玦。
“一切都还顺利么?”乌鸦大袍一张,在永宁宫西偏殿的上首坐下。
虽然皇宫里军队数量在短时间内激增,但洛阳城,并未因先帝驾崩陷入丝毫混乱。
这个大殿中除了裴家家兵之外,并没有外人,所以乌鸦也和往常一样,在兄妹两人面前,没有一点架子。
“一切果然都在按照你构想的剧本发展……”裴光也带着娜娜就近坐下。“指极星有什么动态?现在暴露了几个?”
“其他诸侯一动不动,唯有尔朱荣反应激烈,百骑司回报尔朱天光正在和驸马韩轨积极接触,尔朱世隆也偷偷潜回洛阳,看来尔朱荣这个指极星成员,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乌鸦用墨扇掩嘴说着话,习惯性的推了推头顶峨冠,
“卢家势衰,裴氏崛起。根据宗家回报:在我们公开支持小皇女登基后,并州几大氏族都持观望态度,唯有贺拔岳脱离军队,星夜赶去求见了老爷子。”裴光也不跪坐,而是向后靠靠,选择了更加舒服的盘腿而坐。
“再加上之前挖出来的娄昭君和达奚冰,以及昨晚偷偷出城奔向南梁的于谨,也就是说:目前七星指极,已经掘出五个了……”乌鸦眯缝着眼睛仰头,仿佛能透过头顶上大殿的椽子,看到鬼谷山腰的那片绯红的木棉花。
“宫人呢?”裴光侧脸问道。“还有,我估计老爷子的书信特使快到了,我们兄妹两人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了……”
“嗯……放心吧,我已经准备好了三枚额外的棋子……”乌鸦出了口气。“不管发生什么,计划的目的不能改变,更不会停止。”
门外一个从吏,远远报告:“长乐王元子攸进宫求见!”
裴光听说后看着乌鸦的阴阳脸,心内大惊:现在京华政局不稳,上空愁云密布,继位的尽是些幼儿,你这个时候召唤来一位成年的皇室宗亲,该不会是想要……
“对。正是你所想的那个。”乌鸦用墨羽扇挡住脸,只听得一声轻笑。转而高声下令。“快请王爷进来!”
裴光带着铁面,看不到表情,可身后的娜娜确实倒抽乐一口冷气。
还没等再有对答,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带着几个亲信,已经一路冲进大殿。
黑发中分,后面捆成一束,蓝白立领,围着紫色围巾,服装的边缘装饰着白银包边,穿着一字肩甲和护臂,足踩一双战靴,腰带上装饰着龙头,手中一柄宝剑挂着红穗。
“你这人怎么不讲信用?”元子攸冲进来,拔剑指着乌鸦面门,破口大骂。
娜娜很紧张,裴光右臂上的锁链也咯咯作响。
“王爷息怒……”乌鸦却不紧不张摇着扇子。“我都以性命作为担保,就一定能够完成约定,扶王爷上位。只是希望殿下却莫急躁,再给在下一些时间。”
“我已经按照约定将亲姐的婚约献出,你竟然推三阻四,利用了我!看我今天不一剑捅死你!”元子攸宝剑一划,在空中亮出一道直线,整个大殿中,都安静的能够听清剑身的嗡嗡作响。
“王爷莫急,难道面对一个女婴,殿下还惧怕胜算不够么?”乌鸦一脸坏笑。
“什么?当今圣上是个女孩儿?”
还没等元子攸继续想出回答的话语,一个内侍,用尖细的嗓音高喝:“传皇太后懿旨:宣!大魏国师乌鸦军师司马玦觐见!!!”
乌鸦起身,元子攸不自觉向后退缩一步。
“王爷莫慌,在下区区就回……”乌鸦微笑着摆手,招呼裴光和娜娜跟上。
三人与元子攸擦肩而过。
裴家兵也收拢依顺序逐个退出。
只留下空空的大殿上,元子攸带着几个自己人,杵在原地发懵。
“前日登基的……竟然是个女婴……”
——
当今圣上,是个女婴。
如此爆炸性质的新闻,瞬间在洛阳城内疯传。
应该是从宫内传出去的消息。
但计较其来源,或许并不只是元子攸一个起点。
民间坊市里,一早就就炸了锅。
“哎哎,你听说了么?”
“皇上竟然是个女婴?”
“之前皇太后专权就不说了,现在皇上也换成女的了?”
“边境叛乱还没平息,宫里有搞什么幺蛾子?”
“大魏这天下真的是没救了!”
“挣不到钱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稻谷都在涨价,看来唯有出城逃难了……”
“到处都在打仗,能去哪里呢?”
“北面看来是不行了,往南走吧!”
“我听本姓一家亲戚说:荆州也在驻防工事。怕是只能往扬州和齐鲁地区走了……”
“扬州和鲁豫都太远了,拖家带口的不方便啊!”
“我家里还有正在哺乳的女人孩子,现在可怎么办啊?”
……
乱糟糟七嘴八舌,不止这些。
京城的老百姓都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而各级官员和皇亲国戚们,表面上都还没有动静。
只是静静的观察着政权下一步的走向,和暗地里互相串联活动着。
大魏,这个已经存在并发展了,一百四十余年的多民族王朝,今日就如同一个举步维艰的迟暮老人,在边镇起义、内忧外患、混乱政治和阴谋诡计的重重困扰下,正缓缓走向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