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七章引咎自责
火焰中的惊鸿一瞥,如凤凰羽般修长的眼。
浮现在无数次梦境中。
杨影想呐喊,却发不出声音。
就像当时的自己,一把锋利的剑贯穿了整个胸膛。
她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看着他的血一点一滴流完。
那是一种凄美的冰凉感觉。
就像千斤重担压在身上。
头上汗涔涔下。
我的刀呢?
我的刀呢?
我的刀呢!!
“影哥哥,你又做噩梦了……”女孩子冰凉的小手,伏在他的额头上,硬生生把他拉回到现实里。
原来是小凌,原来她一直守在自己身旁。
“小凌……”杨影感觉自己口干舌燥。
“影哥哥,这几天,你的压力太大了,别想那么多,起来喝口水吧。”习武出生的女子,手绝对算不上娇柔,却依旧比男人的要温柔许多。
“我们的住处暴露了么?”
“应该没有。”
“我的匕首呢?”
“还在枕头下面,没人动,放心吧。”两人自幼青梅竹马,杨影的习惯,燕穆凌全都了解。
直到触摸到冰凉的钢铁,心里升起一丝温暖。
夜,暗得像一个深渊。
只有多年相伴的两人间的默契,仿佛星星点点。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可杨影依旧无法从阴影中走出。即使武艺高强,护卫守在侧旁、刀剑就在身边,回忆一旦袭来,依然无法让他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杨影还是忘不了,那双隐藏在门缝中,亲眼目睹他家人惨死,却依旧无动于衷的双眼。
那是一双多么美丽,而又冰凉透骨的眼睛。
八年一晃而过,而这双眼睛,还停留在原地么?
而每次将杨影从噩梦中唤醒,听到他呼唤的却不是自己名字时,燕穆凌的心中都会泛起一丝苦涩。
“影哥哥,我已经打听清楚了,独孤家的老二,每天中午都会在白马寺前救济穷人,是个突破口。”
虽然心中有一丝莫名的不甘,但在职务层面,小凌永远都是一副一丝不苟的面容。
“有多少人保护她?”杨影起身披上衣服,也立即进入工作状态。
“对外没人保护,就一个人。”
“慎重起见,还是需要观察一下。”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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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世间真有所谓可以“倾国倾城”的女子,独孤莲心一定就是之一。
自从洛阳深陷战争的阴云之中,独孤家的二姑娘——独孤莲心就一直在,偷偷坚持着一项,只属于自己的事业:为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穷人和乞丐们,每日提供一顿粥饭。
因为只有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干活,他们才有可能为守城出力。
爹爹守卫京师,也许就会出现转机。
这个单纯的姑娘,这样单纯地想着。
可现在,困于围城之中,很多原本仰仗周边地区供应的生活物资,一夜之间,价格飞涨,全部成了奢侈品。
而商业几乎被彻底摧毁,许多穷苦百姓衣不附体、食不果腹,甚至连一日一餐都保证不了。
而且受害的人数,还在不断飙升扩大。
昔日繁华的东都洛阳,才短短几日,便治安崩溃、犯罪横行、萧条混乱、满目苍夷、死气沉沉、饿殍遍地。
面对此般情景,虽然父亲独孤如愿反复告诫过她:现在,粮食可是稀有的精贵资源,不论为了国家,就是为了家人,也应该停止放粥。可独孤莲心还是无法坐视穷人不管,每天都会从家里偷出麦谷,熬成粥饭,一如既往的坚持在白马寺旁,免费发放给饥民。
当然,此举受到了家里人激烈的一致反对,却被穷苦的老百姓口口称道。
虽然吃的东西不多,分量也往往不够,但民众却视其为神明。都说她是救苦救难菩萨转世。
“你没救赎的理由,当年杨家的灭门惨案,并非你的过错。”
那个青衣人总是这样劝慰她。
自己明明知道,可还是放不下心里的结。
年幼的自己为了得到一块麦芽糖,而向问路的陌生人出卖了自己的“未婚夫”。
直到自己隔着门缝,看到一伙歹徒将邻家烧杀殆尽,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错了。
而那个被长辈们私自订下的,将来成为自己夫君的男孩子,她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剑贯穿胸口倒下。
而那个男孩,在临终前,也恰巧看见她。
眼神中透着微弱的希冀和盼望,直到失去了光芒。
她身体像是灌了铅,一步都动不了。
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杀死。
就为了一块麦芽糖。
虽然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而且应该只有她一人知道,可莲心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那时的自己,或许真的对杨家和自家私下订立的婚约,感到反感。
明明是当事人,却被当做物品一般,没有选择的权利。
也是因为心中的抵触,所以做了件可能会后悔一辈子的事。
“也许杨家那对兄弟,福大命大,依然健在,后来平凡的生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里。”
直到今日,她依旧总自欺欺人。
可是。
人死不能复生,她比谁都清楚。
独孤莲心叹口气,推起粥车出发。
说起放粥,也有最初的艰辛。
刚开始时,只有她一个弱女子独力苦苦支撑,所以经常会发生聚众哄抢的事件,锅灶破坏、碗碟全碎、自己也受了伤。往往哄抢过后,只扔下她一个人跪坐地上,捂着伤口、仰天痛哭,收拾残破。
但即使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这样的事情,却依旧没有阻挡她不懈坚持的努力。
而她和“那个”青衣人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天正午。
这天,洛阳被叛军包围。
她对外面惊天的变故浑然不觉,像往常一样,推着自己亲手修复的小车,上面放着保温用的小灶和已经熬好的麦粥,来到了白马寺旁。
早就等候在这里、衣衫破落的穷人们立刻包围了上来。
“啊?今天的人怎么格外多啊?”独孤莲心毫无防备。“竟然还有这么多小孩!”
围在一旁的,竟然有一大群孩子,看上去年龄在六岁到十二三岁不等,也不着急上来排队领粥,而是聚集在一起不知道商量着什么。
独孤莲心忙于手上,也没多留心在意。
这时一个梳着两只羊角的小姑娘,孤零零一人远远跑来,从人群腿中钻出,高高举起一只破碗:“漂亮大姐姐,给我多盛一勺吧!我还有一个好朋友!他的腿脚不方便。”
“好啊!”独孤莲心优先帮她把碗盛满。
却听到一声呼喊,旁边的那群孩子们突然发难,围上来赶走人群,围住独孤莲心,动手动脚。
独孤紧紧将小姑娘搂在怀中,保护她的同时奋力反抗。
这群坏小子一看计划难以得逞,恼羞成怒就开始对着粥车一顿打砸抢,只把家当器皿都摔打得七零八落。
可独孤莲心却不管不顾,跪坐在地上,死死抱紧怀中的小姑娘。
“嗖!”
青羽划过无痕,一声霹雳弦惊。
带头的那个个头最大的孩子中箭应声倒地。
所有人都吓的停手,朝箭射来的方向望去。
白马寺门堂那翘起的飞檐上,太阳的剪影中,有一个青衣斗笠,皮质护肩的人影。
斗笠下,眼罩遮住右眼,而左眼瞳,是如一汪湖水般清澈的碧蓝。
他脖子上戴了一串佛珠,斜披一副绳镖,腰间挂一对短刀,左手握一张遒劲的雕弓,箭囊位于右大腿上。
又顺手拔出三支箭,一齐搭在弓上。
张开拉满的弓,和太阳的形状完美的契合。
“滚!”
青衣斗笠只说了一个字。
“啊快跑!河洛大侠鹰眼!”不知道是谁认了出来,喊了一声。
一群不良一哄而散。
鹰眼从屋顶一跃而下,走到独孤莲心身旁,向她伸出右手:“你很勇敢,做的很好。”
独孤莲心犹豫了一下,把自己原本应该素白,但现在却脏兮兮的手交到他的手心。
把她拉起来后,怀里的小姑娘却揉眼大声哭起来:“我的粥……我的碗被打破了……”
看着一地狼藉,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我和我唯一的好朋友要挨饿了……”
独孤莲心显得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孩子。
鹰眼摸了摸姑娘的两个小羊角,从怀里取出一只八宝琉璃盏,用断了的半截木勺,盛了满满一盏粥,交到小姑娘手里。
“这……”独孤莲心看着这一幕,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这么少啊!”小姑娘不认识自己手中的宝物,两眼只是紧紧地盯着里面的粥看。“要是不够我还能回来再要一碗么?”
“可以啊!”鹰眼轻描淡写的回答。
“嗯!”于是小姑娘用力点了一下头,转身就跑。
独孤莲心望着小姑娘笨拙却执着的背影,露出笑容,又转而向自己的身边人。
唉?人呢?
刚才还在这里,就一转眼的功夫,竟消失不见、无影无踪?
如果不是一地的凌乱能够证明刚才发生的事情,恐怕自己连记忆是不是真实的,都会怀疑。
“哎呀……”地上躺着的领头坏小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这一口气差点没换上来。悠悠从地上坐起,从胸口拔出一只青羽箭,定睛一看,不知道箭镞什么时候被拔掉了,所以没有穿透受伤,自己只是被巨力撞晕了而已。
左右一看,跟班手下一个不在,只扔下了自己。
“饶你一命,还不快滚?”由浑厚内力发出的震响,贯彻庙宇,像佛陀显灵,无法辨识来源方向。
吓的那孩子,扔下箭撒腿就跑。
独孤走过去,捡起那支箭,转动端详,攥在手心。
高天之上,一只苍鹰盘旋,拍打翅膀,扶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