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桐几乎是在刚走进兰香馆时,就看到了站在楼梯处的孟连生。
他茕茕孑立般立在那里,像是一个不小心闯入的迷路者,与厅堂觥筹交错的世界一分为二。
他忽然发觉,每次遇到孟连生,似乎总有些出其不意——清晨荒郊,父亲寿宴,而现在更是眼睁睁见他一个人站在妓馆的楼梯中央。
纯良朴实的少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神秘诡异起来。
在沈玉桐怔愣间,孟连生已经下楼,径自走到他跟前,客气地与他打招呼:“二公子。”
这温和礼貌的声音,将沈玉桐拉回现实。而对方刚刚给他的神秘诡异感,像是错觉一样,瞬间消失。
面前的人他还是穿着上回父亲寿宴那件白罗长衫,表情也依旧敦厚纯良。他略显惊讶般地笑问:“小孟,你怎么这里?”
孟连生回道:“孙老板带我们来这里喝酒。”
沈玉桐想了下,才想起他说的孙老板,应该是立新的二老板孙志东。
他并不不认得这人,只是对方在上海滩名声实在不小,沈家盐运又离不开立新码头,所以对孙志东的名字倒是不陌生。他笑着点点头,虽然觉得孟连生看起来更这里格格不入,但如果他现在是跟着孙志东做事,出入三教九流之地也不足为奇,那人可是出了名的浪荡子。
“原来小孟也会喝花酒。”
他本是随口一句玩笑,但孟连生显然怕被他误会,急急忙忙道:“我只是来喝酒吃饭,他们还在玩,我正要回去。”
沈玉桐虽然只是开玩笑,但见他这样急着解释,心中倒是松了口气,显然这孩子也并不认同狎妓一事。
他现下还有要紧事,无法同他多说,正要与他说声道别然后上楼,忽然想起约他吃饭的事,忙道:“先前不是说要请你吃顿饭的么,这两天打了电话去柏公馆,你人都不在,今晚恰好遇到,你看何时有空?我们定好时间。”
孟连生看出他有急事,道:“我随时都可以的,同老板说一声就行。”
沈玉桐笑:“好,那就明日傍晚如何?”
“没问题的。”
“嗯,明日见,我还有点事,就不多说了。”沈玉桐与他错身而过,走了一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对了,你现在是要回柏公馆?一个人?”
孟连生点头。
“那你稍等片刻,我把小龙叫下来,你坐我的车回去。”
“不用了……”
沈玉桐拍拍他的肩膀:“小孟,你不要总跟我这么客气。稍等片刻,我马上就来。”
不等对方回应,他已经径自迈步,跟着个领路的龟公小跑上楼。
孟连生站在原地,一错不错地望着他那道玉树临风的背影,嘴角不由自主涌上一丝弧度,直到对方消失在楼梯的暗影中,才念念不舍般收回目光。
沈玉桐被龟公急匆匆引到龙嘉林房间时,屋内早已是一片狼藉,处处都是碎裂的碗碟和茶盏,而龙少爷此时正拿着一根马鞭,狠狠抽打着一个半趴在地的姑娘。
这姑娘名唤翠玉,在兰香馆也算是个当红倌人,原本生得花容月貌,但此刻鬓乱钗横,一张被泪水糊乱妆容的脸,在乱发下若隐若现,身上的水粉褂子凌乱散开,露出一截伤痕累累的雪白胸脯。
她匍匐在地,手忙脚乱地想躲开龙嘉林的鞭子,但无论爬到哪里,那鞭子始终能准确地落在她身上,换来声声痛苦可怜的哭叫。
堂子里遇到这样那样的客人,并不稀奇,只要给得起钱,别玩得太过火,老鸨都会让倌人们忍下来。烟花女子名如草芥,龙嘉林这样的身份,他想怎么待倌人,别说是倌人自己,就是老鸨也不敢说什么。
可看着酒后完全时候的龙少爷,怕是要闹出人命,老鸨只能叫来他的马弁阻拦。
然而马弁不仅没挡住,还吃了自家少爷好几鞭子,无奈之下,马弁灵机一动,跑去给沈玉桐打了个电话求救。
沈玉桐匆匆赶来,看到就是这场景。
眼见地上那姑娘疼得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他赶紧上前,一把夺过龙嘉林的鞭子,喝道:“小龙,你发什么疯?”
龙嘉林见自己的武器被夺,一张脸染着酒色的张狂面孔,马上露出暴戾之色,扬起沙钵大的拳头就要挥向这不速之客。
幸而身旁的马弁反应及时,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大声喊道:“少爷,是二公子……”
龙嘉林听到二公子这三个字,拳头滞在半空,掀起醉醺醺的眼皮瞧向跟前沉着脸的沈玉桐,仿佛是一时没太确定,又眨眨眼睛再次看过去。这回终于是认出了人,他推开箍住自己的马弁,张开双臂朝沈玉桐扑去,拖着长长的声音道:“小……凤……是你啊!”
沈玉桐稍稍退开一步,让他扑了个空。
龙家里趔趄着跪倒在地上,但也没罢休,两只展开的手臂,干脆顺势抱住前面人的腿耍赖。
他那么大个个子,此刻像条大犬一样靠在自己腿上,实在是丢人现眼得狠。沈玉桐叹了口气,朝两个急得满头大汗的马弁说道:“还不快扶你们少爷去车上。”
两个马弁因为刚刚吃了自己少爷好几鞭子,此刻心有余悸,踌躇着上前的动作,乌龟见了都嫌慢。
这不怪他们,实在是这位大少爷发起酒疯来,有如脱缰野狗,逮谁咬谁,他们也是怕得厉害。
也不知是龙嘉林酒疯已经发过,还是因为沈玉桐来了的缘故。这回两个马弁碰到他时,他竟然没有半点反抗。
两人心头一松,赶紧将人扶起来,小心翼翼往外走去。
沈玉桐掏出一张银元票,递给那犹蜷坐在地上抽泣的倌人,柔声道:“姑娘,我这兄弟做了混账事,实在是对不住,你赶紧找个大夫来瞧瞧身上的伤。”
这女子被龙嘉林抽了半个钟头,浑身没一处好的,疼得直抽冷气,自觉是已经掉了半条命。但此刻接过沈玉桐递来的银元票,看到那上面动人的数额,只觉得那半条命就捡了回来,连连止了哭泣鞠躬道谢。
沈玉桐低低叹息一声,转头跟上被扶出去的龙嘉林。
他望着龙嘉林东倒西歪的背影,想到他刚刚的举止,忧心忡忡蹙起眉头。
人总会长大,小龙自然早不是从前的小龙,但他不明白小时候杀鸡都怕的小龙,现在为何只是喝了两杯猫尿,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风尘女子也要欺负。
龙嘉林是个魁梧的大个子,这会儿醉成烂泥,身子一直往下坠,两个可怜的马弁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将他扶得住。
眼见到了楼梯口,沈玉桐怕两人镇不住这孽畜,到时三人一块滚下去摔出个好歹,忙上前帮忙一起扶着。
“你们少爷经常这样吗?”他问。
“二公子是说少爷喝酒的事吗?”
“我是问喝酒后随便打人?”
“少爷……是有这么点毛病。”马弁低声回答,但又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赶紧补充一句,“但也不是总是,就是偶尔发酒疯会这样。”
沈玉桐没说话,只偏头看了眼双颊酡红的男人,摇头幽幽叹息一声。
龙嘉林虽然眼睛未睁开,但仿佛能感觉到他似的,口里含混不清地唤了两声“小凤”,身体配合了许多。
三个大男人,终于将个醉鬼安然无恙地扶到一楼,不仅是两个出力最多的马弁,就是做辅助工作的沈玉桐都出了一头汗。
孟连生还站在远处等着,见几人下来,走上前打招呼:“二公子。”
沈玉桐点点头,瞧了眼嘴里呓语着他名字的龙嘉林,对他这副醉鬼模样,实在是有些心烦,没好气在他脸上拍了两巴掌。
因为这两巴掌很用了点力,啪啪的声音简直像是在扇耳光,吓得两个马弁脸色煞白,支支吾吾道:“二……二公子。”
龙嘉林被这一扇,终于是稍稍清醒了一点,睁开眼睛,口齿不清道:“谁……谁打我?”
沈玉桐沉声道:“小龙,你赶紧给我醒醒!”
龙嘉林双目迷离地看着他,咧嘴露出一个大笑:“原来是小凤啊,你打我不要紧,我让你打。”说着,还死皮赖脸一般将自己的脑袋往前凑了凑。
沈玉桐见他这模样,估计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也不再勉强,让马弁继续将他扶出去。
孟连生低声问:“二公子,需要我帮忙吗?”
沈玉桐摇头:“不用了,车子就停在外头。”
孟连生嗯了一声,默默跟上他。
两个马弁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龙嘉林塞进了沈家小汽车后座,沈玉桐跟着坐进去,又让孟连生进来。
后座坐着三个大男人,着实是拥挤了点,孟连生自觉地默默贴在门边,将空间给旁边两人让出来。
沈玉桐见状,好笑地摇摇头,自己往身旁醉鬼靠了靠。
龙嘉林满身酒味,车厢内那点空气,很快被他污染,实在不大好闻。沈玉桐想自己邀请孟连生坐车,却又让他闻酒臭味,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开口道:“小孟,车里味儿有点重,你稍稍忍忍,这边离柏公馆不远,很快就到。”
孟连生曾在码头工棚里,被汗味酒味脚臭味熏陶了四个月,现下车内这点味道,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摇摇头道:“开着窗没事的,二公子要不要坐窗边?”
沈玉桐心领他的好意,笑道:“我不打紧,还得看着这醉鬼。”
汽车夫见后排人坐好,点火发动车子。
哪知车身刚颤了颤,原本醉得一塌糊涂的龙嘉林,忽然坐直身体,瓮声瓮气嘟囔道:“小凤,我难受——”
沈玉桐一见他这模样便知不好,许是要吐,赶紧推开他那边的车门,连踹带拽将人弄下车,刚把人拖到路边枫树旁,龙嘉林便气吞山河般哇的一声,吐了个热火朝天。
沈玉桐眼泪都差点被熏出来,捏着鼻子从车内取了水过来递给他。
龙嘉林吐了这一顿,终于是清醒了六七分,及至几口清水下肚,又醒了两分,除了身体发虚之外,脑袋已经差不多清明,自然也想起今晚自己恃酒行凶干过何事。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恶事,酒后暴力的发泄,让他充满快感。只是被沈玉桐瞧了去,便不是好事。
他一时心虚忐忑,干脆耍赖一般继续装醉,靠在对方肩膀随他回到车上,又哼哼唧唧说难受,让汽车夫不要马上开车。
沈玉桐怕他再吐出来,只能陪他在车内坐着,又将车门打开吹着夜风让他醒酒。
因为一时半刻走不了,只得对犹坐在车内的孟连生倍感歉意道:“小孟,不好意思,我没料到小龙醉成这样,我让汽车夫帮你叫个黄包车。”
孟连生道:“不打紧,我也不急着回去。”
沈玉桐还要说点什么,龙嘉林忽然用力抱住他,在他肩膀蹭了蹭,撒娇一般道:“小凤,我好难受。”
沈玉桐忙拍他的背:“谁让你喝这么多的?”
龙嘉林哼哼唧唧道:“我错了小凤,我就是想着明早又要同你分开去军营,心中难受,忍不住多喝了几杯,你打我吧。”
“我打你作何?”
“我不听话,该打。”
孟连生默默看着两个拥抱在一起的男人,放在车窗边的手指,微微蜷了蜷,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看向前方路边。
那里暗灯之下,站着一个女人,许是身体不大好,脊背微微有些佝偻,身上的褂子也旧得很,简直要与那暗影融为一团。
两个贩夫走卒模样的男人,走上前与她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价钱没谈拢,男人狠狠将她推了一把,将人推倒在地后,还不罢休,又踹了几脚,然后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女人没说什么,缓缓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整了下微乱的发髻,继续立在路边等候客人。
此时夜已渐深,大概是很难再等到了。
孟连生默默打开车门,下车径自走过去,走到那女人跟前,从怀中里掏出一枚银元递给她。
锃亮的大洋,在暗灯闪闪发光,女人双眼一亮,接过钱,正要拉住孟连生的手,往身后的黑巷里带,然而那递钱的手,已经迅速收回,让她拉了个空。
女人抬头一看,晦暗的眼神蓦地一怔,因为眼前的男人实在是太年轻,也生得太周正,穿得也干净体面,绝不是会在路边找暗娼的那类。
孟连生平静道:“天太晚了,你回家休息吧。”
女人怔怔然望着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眼眶一湿,用力鞠了个躬,跌跌撞撞走了。
孟连生回到车内,原本抱在一团的两个男人已经分开。
全程看着他动作的沈玉桐,蹙眉低声问:“你认识她?”
孟连生摇摇头,淡声说:“我看她好可怜,也许等一晚上都等不来生意,就给她一块钱让她早点回家。”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而真诚。
在花花世界里,这样的真诚实属难觅,沈玉桐不由得有些被触动。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靠在车窗吹风的龙嘉林轻笑一声打断:“戏子无义□□无情,一个暗娼有什么可怜的?”
孟连生道:“也许是家人生了重病,也许是有孩子等着她养活。要不是生活过不下去,谁也不愿意做这种事。”
龙嘉林隔着沈玉桐,歪头看向他,嗤嗤地笑:“那个……你是上回柏清河那个手下吧?柏清河还有你这样傻的手下?”
沈玉桐蹙了蹙眉,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冷声道:“小龙,你没事了吧?没事了就让张叔开车。”又转头对孟连生说,“小孟,我们先送你回去。”
“谢谢二公子。”孟连生点头,他说这话时目光好奇落在沈玉桐手中那块怀表上,一直到对方将表收入怀中,才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