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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八章(1 / 1)

孟连生选的南郊这片乱葬岗,是白日跟人打听过的,没人管,且埋着许多客死异乡的尸骨亡魂。

他一路拖着表叔摸黑走过来,来到这片山头时,早已到了下半夜。

今晚月色不错,银白月辉,洒在黑漆漆的山头,为他照亮了脚下的路,也让他隐隐约约看清了这片乱葬岗的景况。

大大小小的坟包,凌乱地布满山坡,在低吟般的幽幽夜风下,显得格外荒芜凄凉,仿佛随时都会跳出一个**的孤魂野鬼。

但孟连生并不觉得恐惧,相反还有些安心。

这乱葬岗下埋着不知多少客死异乡的亡魂,至少表叔葬在这里,不会太孤单。

江南雨水多,山坡泥土松软,他寻了根木棍,加上自己一双手,刨出一个土坑并不算艰难。挖好坑,他将表叔抱起来,小心翼翼放入坑中,又仔仔细细埋好。再找来一块石头,拿出小刀刻下一行字当做碑文,想着日后若是有了钱,可以寻来这里将表叔迁回老家。

干完这一切,天空已露出一丝鱼肚白。将近十个钟头的徒步跋涉,加上挖坑填土,终于耗尽了孟连生最后一丝力气。

他靠在表叔新鲜的坟包旁,想要小憩片刻,但夜寒露重,一旦停下来,只着薄棉袄子的身体,实在冷得厉害,他只能半睁着眼睛,望着天空的月亮,等待晨光降临。

黎明前的天空和大地,是一种混沌不清的灰沉。

就像是他这些年过的日子。

他记得幼时的日子也是有过色彩的,比如上山上葱郁的草木,田地里的油菜花,私塾里的课桌。

只是后来,亲人一个一个全部离自己而去,只留下饥饿和孤独。及至今日,他亲手送走了最后一个与他相依为命的人,以后就彻底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并没觉得多悲伤,只是空洞麻木,还有些茫然孤独。

而在这茫然中,又似乎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在告诉他,日后不能再这样活。

第一缕朝阳洒在身上时,孟连生从混混沌沌的思绪中清醒过来,跪在地上给表叔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乱葬岗。

龙嘉林清晨要启程回豫北。

昨晚即使多喝了几杯酒,沈玉桐也早早起床,为好友送行。

两人出门时,龙嘉林的车子和几个马弁已经等候在驿馆门口。

龙参谋换上了灰蓝色戎装,腰间别着一把枪,高大挺拔威风凛凛,是个英姿飒爽的模样。

几个马弁上来,毕恭毕敬唤了一声:“少爷。”

龙嘉林很有些倨傲地点点头,睥睨着几人,挥挥手:“嗯,你们稍等,我说两句话就上车。”

他显然很有点威信,因为这几个马弁退下的姿势,简直称得上唯唯诺诺。

沈玉桐想,小龙昨晚说得没错,他确实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龙嘉林对手下是一脸冷酷,如寒冬冰霜,但转而看向沈玉桐时,又是一派春回大地的热情温和,他两只大手抬起来,握住对方的肩膀,朗声笑道:“小凤,我爸爸肯定能会上海做官的,到时候我就能长久待在上海,你要等着我。”

沈玉桐笑着点头:“那我就祝龙叔平步青云。你自己在外也要当心。”

龙嘉林一拍胸口:“放心,我知道保护自己,等我爸爸做了淞沪警察署署长,以后你们沈家在上海,就由我罩着。”

沈玉桐摇摇头,道:“好,我等着你”

龙嘉林扬眉一笑,拍拍胸口:“放心,我命硬得很,肯定不会有事。”

他走到小汽车旁,又转身对立在路牙的沈玉桐挥挥手:“小凤,我有空也会回来看你,你保重。”

沈玉桐抬手回应:“一路顺风,保重。”

目送车子绝尘而去,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沉下来,变成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自从大总统死后,北洋和各路地方军阀四分五裂,谁都想上位,谁也不服谁,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上演了一回又一回。

混战之下,最受苦的总归是平头百姓,他们这些商家当然也不会不好过,实业发展严重受阻碍。上海租界区尚且安宁,但也越来越多势力涌进来,商家一方便要应付洋人,一方面还得上供这些军阀,不然很难得到安宁。

如今上海在江苏辖下,龙震飞是浙江一派,他想回上海掌管淞沪警察署,那必然是江浙两方又得发生摩擦。

他摇头叹气,虽然担忧,但打仗一事,也不受他控制,幸而他们沈家身处租界,即使是最坏的情况发生,要明哲保身也不算难,无非是破点财而已。

他抛开这股杞人忧天,唤来汽车夫去取来,准备回城。

这辆黑色雪佛兰小汽车,是沈老爷子前阵子专门为他添置的,车子很舒适,只是从松江入上海城的这段官道,路况实在不算好,时常就会出现一段坑坑洼洼乱石遍布的土路。

这会儿时日尚早,路上鲜少人马,汽车夫便将车子开得很慢,哪知没行多久,路过一个水坑,车身狠狠颠簸了下,轮子陷入了水坑,动不了了。

汽车夫重新打火启动了好几次,都未能成功,只得对后排座的沈玉桐道:“二公子,还得麻烦你上前踩油门,我下去推车。”

“行!”沈玉桐点头,幸而他是会开车的。

汽车夫从驾驶座下来,他坐上前握住方向盘。然而这泥坑吸力实在不容小觑,汽车夫使出吃奶的劲儿,后车轮始终卡在泥水中出不来。

中年车夫狠狠深呼吸了两口气,擦了把额头的汗,转头四顾。冬日清晨郊外,连只鸟雀都看不到,只怕半天都等不来一辆路过的车马。

正是心急如焚时,汽车夫双眼忽然一亮,原来是后方隐约出现一道身影,正在往他们这个方向走。

他忙跑到车旁,朝驾驶座的沈玉桐道:“二公子,您别急,有人过来了,你在车内稍等片刻,我叫他来帮忙一起推一把。”

沈玉桐原本就没急,就算车子启动不了,等稍晚一点,总会有路过的车马,搭个便车进城不是难事。

他点点头:“你去吧。”

汽车夫三步并作两步两步,沿着土路朝后方跑去,跑到那不紧不慢的行人跟前,见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面上更是一喜,一脸见到救星的热切模样:“小兄弟,能否搭把手帮我推一下车子。”

这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准备返回城内的孟连生。

昨晚那一番折腾,眼睛都没真正阖一下,此时的孟连生委实累得厉害,双脚几乎是机械地在行走,以至于反应都变得迟钝,一时只看到面前这男人的嘴巴翕张,却没听进去半个字。

大清早在荒无人烟的郊野,凭空出现个这么个人,其实是有些古怪的,又见这少年形容惫倦,表情有些痴痴愣愣,汽车夫不由有些发憷。但此时急需人帮忙,他也不愿多想,见对方似乎没听明白,又回身指了指前面微微倾斜的汽车,道:“我们车子陷在泥坑里,小兄弟你能帮我推一把吗?”

孟连生一双疲劳的黑眸,慢悠悠随着他的手朝前看去,看到他所指的黑色小汽车,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然后点点头:“嗯。”

汽车夫舒了口气,领着人往前走,身后的少年动作慢慢吞吞,堪称龟速,但求人帮忙,也不好催促,他只能减慢速度等着他。

幸而这段路只有不到百米,再如何缓慢,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汽车夫让孟连生站在车尾,自己朝前方喊了一声:“二公子,可以发动了。”

驾驶室的沈玉桐“嗯”了一声。

虽然这孤身一人出现在郊野的少年,看着古怪,但力气是真不小,有了他的帮忙,车轮子在泥坑里打了几下转,很快脱身。

沈玉桐将车子开上前几米熄火,打开车门下车准备亲自感谢帮忙推车的路人,哪晓得双脚刚落地站稳,抬头往后面一看,就蓦地一愣。

距离上回钱夹一事,才过去半个多月,他虽然没将那事太放在心上,但帮他追回钱夹的好心人模样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此刻在郊外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又惊又喜。

“是你?”沈玉桐笑着大步走过来。

正在对孟连生道谢的汽车夫,听到自家公子这句话,诧异道:“二公子,你认识这位小兄弟?”

沈玉桐笑着点头:“认得认得,这位小兄弟先前也帮过我一次大忙。”他走到孟连生跟前站定,问,“你还记得我吗?上次我钱夹被扒,你帮我追回的。”

早在沈玉桐出声时,孟连生就已经转头看向他。他因为疲倦而变得迟钝的思维,也终于渐渐活过来一点。

只是表情依旧木讷,点点头:“嗯,记得。”

沈玉桐笑:“可真是太巧了,今天你又帮了我一回。”

孟连生淡淡笑了笑,没说话。

沈玉桐又问:“你是要回城吗?”

孟连生点头。

沈玉桐:“那正好,你坐我的车。”

孟连生看了眼前方那辆小汽车,犹疑地嚅嗫了下唇:“不……不用了。”

沈玉桐笑着拉了拉他的手臂:“回城还远着呢,不知几时才能坐到车,赶紧上来吧。”

汽车夫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既然小兄弟跟我们公子相识,又帮了我们大忙,于情于理我们都该载你一程。”

孟连生目光落在沈玉桐那只还未从自己手臂上收回的手,颀长白皙,是养尊处优贵公子才有的手。而自己身上的衣裳,在经过昨晚的折腾,沾了不知多少泥土,甚至被他握着的那处,都有几个明显的泥点子,与那只干净白皙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他不由得生出一股自惭形秽,恨不得打个地洞遁逃。

然而沈玉桐没再给他犹豫的机会,与汽车夫合力拉着他上了车。

两人坐在后排座,孟连生只觉得如坐针毡,害怕自己的脏衣裳,将这干净的车座椅弄脏,更怕自己弄脏了一旁身着月白色熟罗长衫的贵公子。

于是他紧紧贴在旁边的车门,与沈玉桐生生隔出了一个人的距离。

他的脑子此时已经彻底清醒,哪怕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变故,但到底还年纪小,第一次坐小汽车,不免觉得新奇,虽然局促拘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却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四周。在汽车夫发动车子时,他又好奇地去看前方驾驶室的方向盘。

沈玉桐见他这有点孩子气的反应,心下了然,也不点破,只随口问:“你怎么大清早一个人在这里?”

孟连生将自己好奇的目光收回,回道:“我昨天来这边做点事,今早回去。”

沈玉桐点点头:“这边车马少,很难搭到车。”

孟连生嗯了一声,昨晚拉着表叔,是不得不走路,今早返程,原本是想搭个过路马车,走了半天,好不容易路过一辆,然而那车夫对他的招手熟视无睹,甚至还用力挥动马鞭,加快速速。

他原本已经打好主意早走回去,没想到会有机会坐上汽车。

他想这位公子真是自己的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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