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往事一愕,看清来人正是楚颃,心中陡地蹿过千般念头,不觉又惊又怒,未及细思,凤翎已激射而出,口中怒叱道:“你又玩什么花样!”
楚颃但觉喉际一凉,冰冷的锋刃已触及肌肤,些微的刺痛被逼人的杀气放大至无限,顿时激出一身冷汗。他呼吸一顿,呆立片刻方勉强定下神来,小心翼翼地咽一口唾沫,强扯着僵硬的面容笑道:“七妹你这是……”
秋往事冷哼一声,上前几步逼视着他问道:“裴节人呢?”
楚颃容色一怔,抬手一指道:“在这儿……”语声陡地一住。他愕然望着大敞的屋门与空荡荡的室内,愣了半晌方猛地转头,也不顾刀锋在颈上划出一道细痕,急急四下望着,见几间屋子皆是房门洞开,小小的院落一目了然,只见月色如洗,树影婆娑,却哪儿有裴节身影。
院外守卫早已察觉有异,原本见秋往事忽同楚颃兵刃相向,尚远远地退在一旁不敢上前,此时惊觉不见了裴节,不由大骇,领头的慌忙上前,四下一扫,已知确是丢了人,顿时惊出一身汗来,“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属下失职,属下该死!”
秋往事略微冷静下来,见楚颃满面惊愕,倒也不似作伪,虽仍是对他百般不信,却也觉自己太过鲁莽。她暗自深吸一口气,压下满心浮乱,先收回凤翎,向那守卫头领道:“你先起来,说说怎么回事。”
那头领哪敢起身,梗着头道:“我们、我们一直守在院外,片刻不曾松懈。秋将军之前,除了我替他送水送饭,其余绝无半个人出入院内,实是不知……”
“人都没了,还说什么无人出入!”楚颃气急败坏地打断,叱道,“你们难道不曾在院内安排人?不曾定时入内巡查?”
那头领额上的汗直顺着鬓发滴下来,哑声道:“王将军着我们不可惊扰裴公子,不可以犯人相待,因此咱们便只在门外守着,除了送水食,其余并不入内。”
“六哥也真是!”秋往事跺脚道,“裴节好歹也有五六品的奇正法造诣,爆发力之强远胜常人,跳个墙躲个人那还不是小菜一碟,这几个侍卫看得住什么?不能时时盯着他,岂不等于放他来去自由!”
“这倒也怪不得阿宿。”楚颃无奈叹气,向北屋走去,“你们明日便上路了,这是要送他回老家,又不是送他上刑场,谁想得到他老实了几个月,居然在这种时候溜了。”
秋往事眼中寒光一闪,冷哼一声道:“他真是自己溜的?”
楚颃脚下一顿,猛地回头,半是惊异半是恼怒地望着她,忿然道:“七妹你这是何意?”
秋往事冷睨他一眼,并不答话,转向那守卫头领道:“你先下去。王府围墙甚高,不比这小院,我估裴节跳不出去,何况他屋里灯烛未尽,想必走得也不久,门卫处也没动静。你们一则封闭大门,二则彻查府内,三则查清一个时辰内出入王府之人的名单,逐一细查。再把王将军和方入照叫来,快去!”
待头领匆匆领命而去,秋往事方关上院门,转过身,冷冷望着楚颃道:“三哥先前是要来这里做什么?”
楚颃怒笑一声,面色也阴沉下来,紧盯着她道:“你倒问起我来了?裴节若真是人放跑的,最该被问的难道不是七妹你?”他微微一顿,瞟一眼立在一旁的许暮归,冷声道,“我若没认错,这人该是显军降将吧?我今日来此,是念在好歹同裴节相处了数月,特来道个别。七妹与他大有渊源,来这儿原也不奇怪,只是特地带上这裴氏旧臣,却是……”
“哈!”秋往事未待他说完便嗤笑着打断,讥道,“三哥特地来此,不就为了说这句话?”
楚颃似颇乏力地一笑,无奈摇头道:“七妹你对我哪儿来那么大怨气,我与你怎说都是自家兄妹,何必为一个外人伤了和气。”
秋往事情知多说无益,也不欲同他纠缠,冷哼一声便径自屋里屋外细细检视起来。楚颃默立原地,面色沉沉不辨喜怒,眉峰低敛,似有重重心事。许暮归看着他二人,眼神闪动,如有所思。
三人各怀心事,谁也不出声。府内火光点点,喧哗处处,唯有这小院内却是一片静默。沉沉死寂中,猛听“砰”一声响,院门被人一脚踹开,紧跟着便听王宿的声音火烧火燎地吼道:“怎么回事?人跑了?”
秋往事同楚颃见王宿同方定楚匆匆奔入院内,皆迎上去。未及开口,却见方定楚见了楚颃,似是微微一怔,面上闪过一丝焦色,急声问道:“你在这儿?可看见未然?”
楚颃一愣,愕道:“未然?”
方定楚一阵失望,面色一沉,重重一挥手,叹道:“这回真出事了。未然半个时辰前说要找你带她逛夜市去,带着罗翔便走了,至今未归。我只道她同你在一处,便浑没留意,可如今你既在这儿,那她去哪儿了?”
楚颃登时变色,猛一拍额,惊道:“糟了!今晚正是泸中每月一次的大夜市,未然几天前便吵着要我带她去,我也应下了。可后来既定了明日便走,我忙着打点也便忘了,方才一直四处转着不曾回屋。她既寻我不着,早该回去,至今未归,莫不是被裴节……”
王宿急急打断道:“或许她一时不甘,自己出去了也未可知?”
“怎么可能。”方定楚挥手否定道,“她又非一人出去,有罗翔跟着,如有什么变化,怎都会回来禀报一声。如今动静全无,想必是出问题了。”
王宿急得跳脚,连声着人下去查探,一面忿忿挥着拳,咬牙道:“好你个裴节,要脸不要,连个八岁的丫头也好意思动!”
秋往事心念电转,双眉越皱越紧,沉声道:“六哥你先别急。裴节若真掳了未然,不会全无动作,既然不曾来找咱们谈条件,便多半已是靠着她混出府了。门卫处我已着人去查,应该一会儿就有消息来。好在如今时辰已晚,城门早关了,他们定还在城内,咱们彻底搜城也便是了,飞不了他的。”
话音未落,果见方才那名侍卫头领匆匆赶来,暗瞟一眼楚颃,面容沉肃,欠身禀道:“回将军,几处府门都查过了,一时辰内出府未归的,只有楚公子的马车。”
楚颃面色一变,上前一步厉声道:“门卫可看清了车上坐的是谁?”
那头领低头答道:“门卫说见到了未然郡主,车中另有一人,却未看清面目。只因这几日公子同郡主出入频繁,他们也便不曾留意,只道车上之人定是公子,加之赶车的又是罗翔罗大人,因此并未细查便放过去了。”
楚颃直跺着脚,连呼“岂有此理”。王宿却猛地跳起来,惊呼道:“糟了!罗翔是姐姐的贴身护卫,职权颇高,手头可是有通城令的!他如今顾忌着未然,恐怕只能任凭裴节差遣,这会儿没准已出城去了!”
众人这才醒觉,皆是大惊,一面连忙着人去城门查探,一面也急着向外奔去。楚颃脚下一动,却蓦觉眉间一寒,定睛看时,只见寒光凛凛,凤翎又已逼在眼前。楚颃惊怒不已,厉声喝道:“七妹,你究竟想怎样?”
王宿回头,也吃了一惊,忙上前拉住秋往事,焦急问道:“往事你做什么?咱们先找人要紧,天大的事也以后再说。”
秋往事紧盯着楚颃,全无退让之意,冷声道:“六哥,你同二嫂先去,我在这儿看着他,否则只怕咱们再也找不到人了。”
王宿大讶,愕然望着她,浑然不知所以。楚颃满面怒意,冷哼一声道:“七妹,你未免过分。裴节失踪,最脱不了干系的便是你。咱们信得过你,没多说半句话,你倒反咬一口,揪着我不放了?这贼喊捉贼的戏码,不嫌演得太过头些么?”
王宿越听越惊,上前一把拉开楚颃,急道:“三哥你别说了。裴节脱跑在先,掳人在后,自是他自己的不仁不义,与我们兄妹何干?咱们如今这是在做什么,内讧?”
秋往事见他满面痛心焦虑之色,心下顿觉不忍,却也不想再不清不楚地粉饰太平,暗叹一声,收回凤翎道:“六哥,此事一言难尽,我也不知如何同你说。总之今晚之事疑点甚多,我绝不相信是裴节一人所为。说三哥与此事有关,我也确无证据,可无论如何,找到裴节之前,我绝不容他出府门。反正偌大一座泸中城,要找人也不缺我们两个,六哥你就权当我任性妄为,事后若证明三哥确是无辜,那我自会向他赔罪。”
楚颃不屑一笑,冷声附和道:“不错,六弟你同嫂子去吧。她不容我走,我倒还不容她走了!边上那个显军降将,更该抓起来好好拷问!”
王宿惊惶不已,急得抓耳挠腮,仍欲相劝,却忽见有侍卫匆匆赶来,禀报道:“将军,方才南门守卫来报,罗翔罗大人驾着马车,持通城令出城了。”
众人皆是面色一变。王宿猛一挥拳,拔步便走,行不几步又陡然顿住,回头又急又怒地望着秋往事同楚颃二人,双唇紧抿,目光灼灼,似是在等着她二人跟上来。
秋往事见他浑身紧绷,眼泛血丝,显是痛忿已极,心下一软,几乎便欲让步。暗叹一声,正待跟上,却忽被方定楚从旁轻轻拉住。秋往事微讶,回头正见她目色深深地望了自己一眼,接着便觉手中一紧,被她塞入了某件事物。
秋往事只觉掌中之物又冷又硬,似是一枚圆牌,心中一动,当即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收入袖中。方定楚也已若无其事地自她身边走过,开口道:“此事关系非小,你二人既各有疑虑,便暂且留下吧。我同阿宿这便去追人,城里也需有人守着,无恙新上任,未必应付得来,你们留下照应一把也好。”
王宿一愕,正欲开口,方定楚已上前一把拉过他,沉声道:“阿宿,跟我走。”
王宿心头一震,见她抿着嘴角,面容沉肃,带着不可抗拒的坚定,一时迷惑,也便软了下来,怔怔地被她拉走了。
方定楚一言不发,拉着他直奔南门。城门口人影攒动,煌煌火把薰得扑面而来的夜风又干又热,吹得人满腔躁意。守门军士早已得了消息,皆全副武装地出来列着队。王宿虽满腹烦闷,也只得先沉下心思,将秋往事同楚颉之事搁在一旁,远远见了带头的门尉柳云,便高声问道:“人走了多久了?往哪个方向走的?”
柳云匆匆迎上前,眼中闪着精明之色,嘴角微微一勾,禀道:“将军放心,我见罗大人走得突然,神色也是古怪,虽不好阻拦,但他一走我便遣人在后头悄悄跟着了,一面也立刻依例通报了将军。他们一路向南,走了才不及半个时辰,我的人也还在后头吊着,丢不了。”
王宿闻言大喜,用力拍着他肩膀道:“做得好!咱们这便去追!”
柳云眉峰一挑,手一挥,身后的军士齐刷刷跃上马背,随在王宿与方定楚身后浩浩荡荡奔出城去。
快马疾追片刻,便已赶上了柳云先前派遣的探子,得知罗翔的车马仍是一路向南,看架势似是想直出燕尾关。王宿当即命柳云带着大队人马分散开来,缓缓自东西两侧包抄,一防打草惊蛇,二防裴节中途改道。他同方定楚则仍是快马加鞭,直向南追。
蹄声得得,在寂静的旷野中听来尤为激烈。两人皆未带火把,在夜色中匆匆疾驰。方定楚一路沉默,面上神情淡淡的,似带着几分疲厌。王宿也一反常态,闷闷的一言不发,面色却越来越沉,似有隐怒未发。方定楚看在眼中,心下不免怅然,终究轻叹一声,开口道:“阿宿,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王宿轻哼一声,一瞬不瞬地望着前方,面色被月光映得苍白,双眼却被夜色染得漆黑。许久,他方闷声道:“我今日方知,原来我们兄妹间有许多事我不知道,看来也只有我不知道。”
方定楚低垂着眼,暗暗一叹,良久方轻声道:“很多事,不知道倒少些烦恼,只是可惜,你迟早总要知道的。”
王宿面无表情,低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方定楚默然片刻,直言道:“阿颃只怕确有不妥。”
王宿饶是早有准备,仍不免面色一变,颤声道:“怎么会,三哥可是你们的亲兄弟。大哥把外政交给他,足见信任,他怎会……”
“此事尚无确证,可多少有些迹象。”方定楚道,“据往事说,在裴节落到咱们手里第二日晚,阿颃便特意给了她飞鹏令,暗示她入牢探探裴节。”
王宿大吃一惊,失声道:“三哥他,这是……”
“不错。”方定楚面色沉沉,轻轻点头道,“此举大有深意,无论他是想借往事之手放了裴节、借往事之口透露咱们的安排,还是借往事的身份做个替罪羔羊,总之他并不全向着咱们,这点当无疑义。好在往事还清醒,当时就直接找了五弟,他这一手也便落空了。可咱们发兵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先有卢烈洲的入境劫人,再有后来的飞鹏令外传、济城兵变,这一切的背后,显然有咱们自己人在暗中动作,而这个人,除非往事一开始便在无中生有,否则阿颃无疑便最有嫌疑。”
王宿惊疑不定,面上神情变幻,皱着眉说不出话来。方定楚接着道:“这次裴节突然出逃,如往事所言,事情绝不简单。裴节一直被单独软禁,不知外间消息,一日得脱竟如此顺顺当当出了城,若说全凭他运气好,未免难令人信服。”
王宿沉沉点了点头,也道:“我先前太过慌乱,不曾细究,如今仔细想想,确是有些奇怪。罗翔是姐姐留下给往事差遣,后来我见未然身边没人,才临时着他去看一把。裴节连未然都不该认识,更遑论罗翔。可看他今晚一连串动作,掳人、出府、出城,干净利落,全无犹豫,不曾惊动半个人,竟像早知罗翔有能力保他出城一般。”
方定楚肃容道:“瞧他走的路线,也大有可疑。他不从北门走出云关渡穗河入显境,反倒走南门。一出燕尾关便是明庶洲境内,他反往咱们地盘跑,是何道理?原本他选在这个当口突然出逃便已是莫名其妙,我如今担心的是,他这一走,是否别有用意。”
王宿也越想越觉蹊跷,更坚信裴节此举背后必定有人安排,心下陡地一惊,猛地勒马停步,急道:“小七同三哥已拉破脸了,倘若此事真是三哥安排,咱们就这么留他俩在城内,万一出点什么事,岂不……”
“这也是没办法的。”方定楚忙跟着缓下马步,“未然咱们无论如何总得追回来。至于城里头,毕竟不是阿颃做主,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王宿仍觉不妥,满面焦虑道:“二嫂你既知道三哥不妥,怎不早些告诉我,一早把他看起来不就没事了。至少咱们也该先料理了他再出来,免得如今提心吊胆。”
“毕竟咱们如今所有的凭据,不过只是往事的一面之词,大哥也没发话,你拿什么料理他?何况,”方定楚轻叹一声,满是无奈,“阿颃毕竟是楚家的人,他的行为,虽说阿颉并不知情,楚家却未必全无牵涉。楚方两家关系微妙,这你也知道,真要动阿颃,我不便冒然出面。”
王宿见她语焉不详,讳莫如深,心中忽地一动,暗瞟她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听说,当初二哥坐上楚氏宗主的位置,三哥并不甘愿?”
方定楚垂着眼,默然半晌,忽猛一打马,向前奔去,一面甩甩手道:“他们兄弟间的事,旁人也不好多说。阿颃常年在外,连我同他也不曾见过几面,咱们兄妹几个中,我最不了解的倒反而是他。”
王宿见她无意多说,也不好再问,只得策马跟上,轻叹道:“三哥一直负责外政,同咱们交情最浅,我一直觉得是咱们亏欠了他。如今分明尚无真凭实据,却又已经笃信有问题的是他,仔细想想,也真觉心里不安。”
方定楚微微一笑,淡淡道:“你若不疑他,便只能去疑往事了。”
王宿心中一动,动了动唇,犹豫着小声道:“二嫂,三哥,毕竟是你自家人,你为何……不疑往事倒疑他?”
方定楚似是一愕,忽轻声一笑道:“是啊,我倒还真未疑过她,或许因为同是天枢,多少有些相惜之意吧。枢术修为,不仅练枢力,同样修心性,其实天下并不乏高品风枢,之所以世人少见,便是因为枢术修为越高,对俗世的兴趣便越少,一入上三品之境,还愿在世间纠缠的着实是少之又少,即便是枢教内部的掌权派,也以四五品的居多,便是这个道理了。像往事这样的人,本为枢术而生,虽不得已入了尘世,心思也绝不在勾心斗角、争名夺利上,她是做不得这等曲里拐弯的鬼蜮伎俩的,无论是出自本意,或是受人指使,都不可能。”
“受人指使?”王宿一惊,变色道,“你是说五哥?!这是谁的意思?”
方定楚含糊其辞道:“也不过依理推测,你不必当真。”
王宿隐约觉得事不止此,容府表面的风平浪静下,竟似沟壑纵横,深不可测。他一时只觉满腹惫怠,也无力深究,苦笑道:“二嫂二品的天枢,本也是世外之人,如今却扯进这些杂事里,想必也是百般无奈?”
方定楚淡淡一笑道:“若你不姓王、我不姓方,若烬之往事没有刻骨深仇,咱们都未必是今日的样子。只可惜生而为人,多少不如意事,有力者反抗,无心者顺应,终究是决于自己,又何必多做什么有心无力之叹。”
王宿一时默然,忆及过往,思及来日,陡生茫茫沉浮之感,正自喟叹,忽听方定楚低喝道:“快看!”
王宿一抬头,借着月光隐隐见到前方现出一个黑影,虽仍难以辨认,却依稀可见那黑影正在移动。两人对视一眼,皆觉精神一振,一扬马鞭,全速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