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林青穗家的村子叫丰杏村,得名于村中一株百年杏树。

据说早些年间,每逢六七月时候,从那棵老树摘下的又大又甜的果子,能供村里人户户分得一篮半筐,可见果树之大,产量之丰。

林青穗嫁人嫁的早,幼时不懂事,『性』子又顽劣,在娘家的事记不得几件,只知道娘早死了,爹爹喜怒无常,哥哥姐姐流离失散,在丰杏村过的日子,数来都是苦楚。

许少颇有甜头和趣味的记忆里,便有关于这棵杏树的,爬树偷果子掏鸟窝,是她和村里那群『毛』孩子常做的事,她爹要是喝醉了酒揍她,她就一溜烟跑出家门,利索索地爬到这老杏树上头,气得他爹在树下干瞪眼。

后来她嫁了人,想娘家想得最多的,竟是这棵老杏树。再之后她身怀六甲时,闹喜闹得厉害,婆婆难得地问她想吃些什么,林青穗小声说:“想吃杏子。”

婆婆为着她肚里的孙儿,专门跑去集市,买了两斤杏回来,那杏子虽个顶个的又大又好看,她吃了几个却觉索然无味,唉声叹气道:“这杏滋味虽也好,却不如我旧时村里那株老杏树结的果子。”

婆婆那时笑她,“难为你还牵挂娘家的果子,不过你们火烧村,现今已无杏树了。”

火烧村,火烧村。

林青穗眼前一团『迷』雾,她娘家丰杏村,为何被人唤作火烧村了呢?

是了,其因在于起了一场大火,据说那火势烧红了半边天,十里八乡都能望见天上彤红火云,那场火烧了整整一夜,火势猎猎,烧透了村头一片屋房,也烧死了那株百年老杏树。

所以,十里八乡再有提起丰杏村的,索『性』就叫“那火烧的村子”。

林青穗又问婆婆:“可知是何人纵的那把大火?都烧坏了哪些人的房屋?”

贾家婆婆正要开口答。

“三妹,三妹,”胳膊上一阵摇晃,耳边传来柔柔的女孩子的声音,“起身了,哥哥去杜李村给娘抓『药』了,你同我去山头地里去可行。”

林青穗『迷』『迷』糊糊睁眼,只见外头天渐亮,大姐林青荞刚起来,正站在床边叫她起床。

林青穗撑起身半坐在床头,全身无力,口干舌燥,脑子一片混沌,一时竟分不清哪里才是梦。

“别发呆了呢,”林青荞叹口气,忧心的道:“娘又犯头痛病了,你跟姐姐地里干些活好不好?”

林青穗醒了醒神,应了声嗯,连忙穿衣起床。

高氏头痛病是旧疾,一入冬就疼得厉害些,时常要喝『药』养着,如今眼看要入冬,家里不知可否有余钱替娘亲买『药』。

昨日她急晃晃走到堂哥林郁屋前,倏地醒悟今时不同往日,清河县,如今还不能同人说清河县的事。堂哥家堂屋里聚了一众村人,她不由有些情怯,失了去见林郁的勇气,悻悻然回到家中,却见高氏面『色』十分不好看,坐在灶台边不住的『揉』头。

林青穗连忙让她娘去躺着休息,高氏身体底子本就虚,想来是前阵子起早贪黑收甘薯,早就累垮了身子,一直强撑着没敢松懈,她娘心思又重,处处忧虑,郁结难解,这病一发作起来,便是病来如山倒,早上竟头痛得起不来床了。

老林头急得不行,天蒙蒙亮就带着林青松去隔壁村找郎中抓『药』。

林青穗穿好衣衫去看她娘,正见她用热布捂着额头,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看着憔悴不已。

“娘...”林青穗小声的喊,心疼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别担心,娘无事,”高氏抚了抚幺女巴掌大的小脸,柔声道:“老『毛』病了,无大碍。”

“女儿不孝,”林青穗咬着唇泪盈于睫,“半点不能为娘分忧...”

“哎,你看看你,”高氏连忙止住她,“小丫头片子,说的什么话呢。”

“三妹懂事了,娘你以后也少些辛苦,病就好了,”林青荞在一旁软声道。“确实是懂事了,”高氏眼里浮了点欣慰的笑意,缓声感慨:“眼见你们姐妹渐渐长大,待过两年寻户好人家,娘这心也就放下了。”

她又想到青穗青芜两个,便劝青穗道:“你同你二姐姐是亲姊妹,她脾气不好懂事晚,娘这些日子见你处处忍让她,心里头也高兴,但又怕你受委屈。”青穗连忙说:“没有没有,娘,二姐不过孩子气了些,哪里能让我受委屈呢。”

高氏更舒心了,又道:“你知礼一些,这很好,姐妹之间本是一体,需互相体谅包容才是,在外人面前,你二姐姐也是处处护着你的,日后你们姊妹各自嫁了人,更要互相帮衬。”

“我知道的,娘您放心,”林青穗忙不迭的再三点头,高氏才安下心。

老林头和林青松一早就走了,林青芜需留在家里照顾高氏,青荞只带着青穗上山去做活。

入寒冬前需再将田地都翻一遍土,来年才好耕种。

半道上竟碰了巧,遇上了林大伯和林郁。

老林家有三个儿,林青穗的爹老林头是最小的这个,上面还有林大伯和林老二两个哥哥。那时林家祖父母较为偏宠小儿些,当初分家那时候,房田山地等家产,都是让最小的老林头先选的,林大伯他俩反而落在了后头。

林家家产田地本就不丰,划开做三份,其实也分不出个优劣来。何况老林头又不是自私小气之人,选得也不是顶好的田地,茅土屋还是自己成了家砌的,但就分家选先选后这一桩事,让林大伯二叔两个一直耿耿于怀。

分了家之后就不算一家人了,谁家日子都不好过,分分厘厘都得计较,加之田地挨得近,争田垄争地阶都是常事,闹闹腾腾本就不和,林家祖父母两老百年过世后,三兄弟各过各,连日常来往都少了。

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林大伯因娶了个好媳『妇』赵氏,赵氏娘家舅子多,都各有生计,时常给她添补,还提携了侄儿林郁林泽学手艺,他家日子是越过越红火。林老二家也还不赖,他家媳『妇』儿能干,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生的三个儿子也跟牛犊子似的,一家人都是干活的好手。

只有老林头,娶了两里坳的高家丫头,高氏的娘家原本就穷得卖儿卖女,当初老林头两箩谷就把高氏娶回了家。

村里人暗下嚼舌根的不少,说是这高氏,一不像林大伯家赵氏那般,有殷实的娘家提拔,二不像林老二家罗氏那样,能干活还能生儿子。高氏娘家穷得叮里哐当响,却养得跟个病娇儿似的,身虚体弱不说,常年还得吃『药』养着,肚皮也不争气,除了好容易得了林青松这根独苗,生那一串好吃懒做的女娃儿也不知顶啥用。

要不说娶妻娶贤,这些年林家那两个大的没少冷言嘲讽,合该三弟日子越过越差。

老林头家自有难处,家里人多地少也就罢了,当初选的田地产靠山,这些年时常闹旱,再怎么劳心劳力收成也是不好,但林家老大老二才不管那些,只道三弟无用,林老二时常就说:“当初还是他家先选家产的,贪吃懒做,日子混成现今这副模样,温饱都不能,怪得了谁?”

好在老林头也不眼红哥哥们,夫妻两个关了门踏踏实实过日子,苦水都能喝出几分甜来。也尽量避着去沾俩哥哥家的光,没得听那些风言风语。

仨家人一直不咸不淡处着,直到青穗出生长大,竟莫名地亲近林大伯家的郁哥儿,比自己亲生哥哥也不差,林郁也纳罕地尤喜爱青穗,林大伯和老林头两家往来得才勤了些。

路上既碰上,青荞青穗乖巧的喊了人,林大伯板着脸点头应了,一大早开门就看见老三家两个形『色』匆匆往杜李村走,猜想定是他家那病秧子媳『妇』又发了病,赶着去找崇郎中抓『药』,顺口问了句:“你娘又犯病了?”

林青荞苦着脸点头,林大伯眉头皱了皱,语气不善的哼一声:“一年到头白忙活,全喂了你娘那『药』罐子。”青荞青穗脸『色』一白,林大伯却已背着手先走了,边走边十分嫌弃似的粗声道:“吃的那郎中草『药』能顶啥用,还不如让你爹去城里请个正经大夫,好好治一回去了病根。”

余下的三人面『色』都有些尴尬,林郁安慰两个堂妹,“荞姐儿,三妹妹,你大伯父说话粗,别往心里去。”青荞懂事的摇头笑笑,青穗这才仔细的打量起堂哥来。

她堂哥身量高大,浓眉大眼,面容英挺俊朗,双目炯炯十分有精神气儿,为人慷慨爽朗,迎人总含三分笑,待亲人朋友真心实意,是个极好打交道的人。

许多年前,他也是这般笑呵呵的,拍着胸脯对着自己道:“三妹妹,那贾家人是读书人家,规矩定然有许多,你嫁过去后,也不需怕的,娘家还有人在,郁哥哥替你撑腰。”

“郁哥哥,”再见到那张阔别多年的面容,林青穗蓦地悲中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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