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行子!小行子!”
声声疾呼,仿佛又回到了东津村,回到了老道来讲故事的那天,凶恶的婶子在村里的土道上叉腰呼喊。
我那时答应了没有?好像是没有,后来偷偷溜回柴房了,第二天就去了虎子家,接着到了黄鹤山。几十年下来,物是人非,没防备又听到了这样的呼唤。
如果我那时候答应了,也许过的就是另一种人生了吧?
杨行醒了过来。
入眼是一处昏暗的洞穴,洞口方向是炫目的光亮和模糊的人影,自己正躺在洞里的草榻上,旁边支起了一口大锅,不知在煮着什么,有阵阵香味飘来。等眼睛适应了光亮,他才看清榻前的人影。
“拐子叔?”还真是故人。杨行迷惑了:我真的回到了东津村?俄而才想清楚:哦,是李通!接着,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怕是成了桐柏山盗匪的阶下之囚了,好在有李通这个金丹强者照应,安全应是无虞。
“你醒了?”微弱的火光映出李通脸上慈祥的笑容,边说边拿了只碗,在大锅里舀了端来。“来,把这个喝了!”
杨行全身灵气尽失,身体最是虚弱,闻了这肉香,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他端起碗就大口咽下。随着肉汤入体,周身贫瘠的气血又活泛起来,继而丹田升起一股暖流在灵脉间游走,灵气也开始渐渐恢复。
“你体内煞气太多,必须徐徐恢复,什么丹药都不管用,只有这妖兽的肉才是大补。”李通说话间,又从墙上掰下一只兽腿来,投入大锅中。
杨行这才看清,左边洞壁上挂满了各种放过血去了内脏的兽肉,还有几串熏好的鱼肉,离锅最近的是整只的鹿,鹿腿正在锅里煮着。右边洞壁上则嵌着一些妖兽头颅,有长满尖角的鹿头,有依旧狰狞的豹子头,还有一只张开大嘴的猩猩头。
穴居猎兽,茹毛饮血,这里就是桐柏山么?
“李叔...”杨行想要站起,脑中却一阵晕眩。
“先别着急,我说你听。”李通扶杨行坐下,“来,再喝一碗!”
杨行就在浓郁的肉汤香味中听李通缓缓道来。
原来,以前的桐柏山盗匪劫掠都是小打小闹,李通他们也没参与。可近几年来,特别是江夏之战后,不断有周氏余孽和越人部族从南边逃来,也有北方的势力进入,各种牛鬼蛇神在桐柏山中出没,已经互相争斗好几场了。这山里本就灵气稀薄,资源不足,一场场死伤过后,各家终于停下来商议,还是要剑刃对外,对过往修士和商队下手。
“前几个月开始,有人来游说各个寨子,说要倾巢出动袭击霍山商队,这就一石激起千层浪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很复杂,总之最后成行了,我们参与其中,没出多大力,也没多大收获,与你相逢倒是意外之喜了。”
“什么相逢?”杨行苦笑,“是李叔又救了我一命。大恩不言谢!”
“我俩之间还说什么谢不谢的。”李通笑道,“我们主要是打一头一尾。队尾的南阳金丹是个样子货,一下就交待了;前头的霍山金丹却跑了,大家也无意去追;倒是那几十个筑基结阵抵抗得激烈,一直等到南阳方向来援,我们退走,都还有大半幸存。当时我过来增援,发现你竟在独自对抗金丹,生怕你走不了几招,好在你撑住了,还真有两下子!”
“对了,”杨行忽然问道,“李叔可看清了,想要我命的是谁?”
那如跗骨之蛆的鞭影,跟龙潭湖边的一模一样,肯定错不了!既然不是那死去的鹤鹬翁,他就必须搞清楚,是哪位金丹强者这么针对他,想要他的命?!
“攻击商队的,自然是桐柏山中之人。当时一片混乱,具体是谁,我倒没有留意。难道你想报仇?”李通皱眉,“我劝你还是打消这念头吧!这山里的事说不清楚,有时候双方厮杀完,还要坐一桌去。”
“倒不是想报私仇,而是...”杨行将前因后果跟李通解释。
“这人可能是湘越的一个长老?你又正好杀了他徒弟?”李通颇为惊讶,“霍山和江夏大战后,确实有很多周氏的附庸和不愿投降的越人逃进山里来,这些败军兵将先前就和桐柏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想要挖出来很难。不过,桐柏山中金丹不多,一个金丹强者很难长久隐藏身份,只要这人还在山里,我一定给你找到!”
杨行又是一番感谢不提。
李通沉吟片刻,盯着杨行道:“有这么个身份不明又熟悉南疆的强敌在暗中窥视,你就暂时别出去了,就留在山里吧!”
杨行沉默了。他以后的去留,是避不开的话题。如果就这么回去,相信李通也不会阻拦,但怎么跟南阳、跟霍山、跟师门解释?而且这个金丹杀手确实棘手,前两次有雾瘴和铜车掩护,下一次他可没有信心能逃得性命。
只能这样了。杨行笑道:“这是最好的安排了。有劳李叔费心。”
李通明显松了一口气:“可以走动了吧?我带你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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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洞穴,所见皆是群山,绿莽莽的一片,不辨东南西北。两人脚下的山峰呈柱形,顶部平坦,四周峭壁陡立,很像黄鹤门的仙鹤峰,但灵气程度差远了。
洞口立有一根魂柱,因染血而通体赤红,在一片油绿中反差出一点清新来,有点“绿肥红瘦”的感觉。杨行吃了一惊,指着魂柱问:“这是...”
“这是从你坐的车上拆下来的,你想必也知道,这是魂柱。”李通咧嘴而笑,“我们肯倾巢出动,就是因为得到消息,周氏的百来根魂柱就藏在这支霍山商队里。可惜我们废了这么大气力,也才抢来六七十根,其他的都落地生根没能带走。那些筑基护卫结阵就占了三十多根,要不然也不会有那样的威力,能抵挡住我们几个金丹轮番进攻。”
杨行想,自己要不是有四根魂柱,也抵挡不住金丹的杀戮。
“不过,”李通接着说道,“你不知道的是,这魂柱从古至今就是越人的宝贝,有魂柱的地方才有灵气,才能留族人聚集。在南疆军来之前,每个越人部族都会用无数魂柱搭建参天高的祭坛,挑选出带着各种伴兽赶赴沙场的勇士。”
这话里透出的越族自豪让杨行感到不安。“李叔不是说...”
“熟越出生于正道,成长于正道,修行的也是正道的功法,怎么懂越人的传统?是吧?”李通盯着魂柱,幽幽的说,“可有的传统就是能吸引你,这一切在冥冥中自有注定。我们修越人功法更顺利,在越人的族群里更感到自在,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早已根植在身体的血脉中。”他指指杨行,“也许,你也一样。”
不,杨行心里说,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出身不能决定,功法不能决定,能决定的,只有自己的内心。我曾经怀疑自己,还差点入了心魔,是田平师尊好不容易将我拉了回来。你能留住我的人,不能留住我的心,我始终心向正道。
见杨行不说话,李通叹了口气:“你兜兜转转,还是来了这里,老天爷自有安排。”说完挥手收起魂柱,周边本就稀薄的灵气立刻溢散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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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密林中沉默的穿行。
杨行还在想着心事,忽然间眼前一花,来到一处热闹的所在。这是一座用木材和泥土筑成的林间堡垒,目光所及,有宅院、凉亭、仓库和市集摊位,一片连着一片。距离尚远的地方,也能听到喧闹传来。竟是一座山中坊市!
奇怪的是,这里离刚才的洞穴并不远,但在洞穴处却完全看不出这处所在。是浓密的树林遮挡,还是法阵的有意遮蔽?或许兼有而之。这样看来,认为元婴仙人可以从高空出击,就将桐柏山扫荡一空的想法,简直是大错特错了。
杨行特别留意了摊位上的草药,金苜蓿、半边莲不少,都是炼制三阶灵丹的主材,价格却只有霍山的一半不到;极少有出售成品灵丹、灵石的,价格都在霍山的两倍左右;法器和功法的价格就更离谱了。这下他知道唐参、姚伍那无穷无尽的草药来自何处了,这简直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难怪他们那么想融入正道。
迎面走来一个尖下巴的修士,指着杨行问李通:“这就是你们在霍山的内应?怪不得你们这趟分得多,原来是立了大功!”
这话叫杨行大吃一惊。
“闭上你的乌鸦嘴!”李通怒斥,“他什么都不知情!你要是敢出去乱说,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嗬嗬,想要封乌鸦的嘴,可要大出血才行!”来人放肆道,见了李通的怒容不似作假,才略微收敛一些,“算了,你保护你的宝贝,我保护我的舌头。”
李通给杨行介绍:“他叫吴疑,人称‘乌鸦’,是自己人。你别管他,他就这张臭嘴。也不用担心身份泄露,等风声过了,你直接往北潜到中原去,遇人就说一直在中原躲避,不敢回来,就不会惹人疑心了。”
杨行这才放下心来。
李通径直对乌鸦说:“去黑市。”
杨行乐了:这里也有黑市?
乌鸦带路,穿过一处长长的甬道,到了黑市,杨行就乐不起来了。
这里堆满了笼子,每个笼子里都关着数量不等的童子,有的啜泣个不停,只有极少数还能愤怒的看着笼外的人们,保有最后的自尊。
桐柏山童子...杨行忽然想到了什么,愤怒的看向李通。
“在很多人眼中,能修炼的孩子是商品,是资源,是可以拿来交换的货币,却不知道孩子也是我们的族人,是族群的未来。”李通沉痛的说,“每次大战之后,坊市都会兴旺,黑市就会开办。我每次都过来。他们能卖,我就能买。”
“修士去杀别人或被别人杀掉,短命的凡人生下短命的孩子。日升月落,年年如此。”乌鸦冷漠的说,“这就是桐柏山,趁早适应吧。”
看着李通用珍藏的几根魂柱全部换了童子,杨行心里好受了些,主动去帮忙安排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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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通注意到,有两个童子全程盯着他。十岁左右,没在笼子里,显然是自由身,黑市里也有自己卖自己的。于是他靠近了问:“想跟我走吗?”
较大的那个摇头:“我们不能离开这里,我们答应过父亲。”
李通问:“那你们怎么在这里?你们父亲是谁?去了哪里?”
孩子不说话,紧紧握着手中的包袱。
李通明白了。这趟出去各家都有死伤,现在还没回来的,就真的回不来了,包袱中可能是孩子父亲的遗物。他说:“没事,跟我走吧。”
较小的那个开口了:“我跟你走。哥哥,我们一起走。”原来是一对兄弟。
哥哥继续摇头:“我们答应父亲了等他回来,你也答应了的!”
“父亲不会回来了!”
“他们骗你的!父亲就是这么被人骗去的!”兄弟俩拉扯起来。
“我要跟他们走!”弟弟的声音越来越强。
“如果你走了,我们就分开了,我们两个就都是独自一人了...”哥哥的声音越来越弱。
最后弟弟独自走了过来,又哭着回去抱住哥哥:“一起走吧...我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有人注意到了这边,乌鸦在催,李通问了最后一句,哥哥还是摇头。李通塞了一颗丹药给他,带着弟弟走了。
“我答应过的,”哥哥握着浸血的包袱,喃喃自语,“我答应过他...”
离开黑市,去和杨行汇合的路上,李通问跟来的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弟弟乖巧的摇头:“我叫阿弟,没有名字。”
李通叹了口气:“你以后就姓庞吧。”
乌鸦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李通悄声吩咐:“查查他父亲是谁,孩子家教如此,不会没有姓名。”
乌鸦点了点头。
李通将孩子往怀里拢了拢,抬起手轻抚孩子的头,手有些许颤抖。他知道寨子里的人都羡慕他,在俗世隐居几十年,不声不响带了杨行这么个厉害的后生出来,但杨行毕竟有自己的家人,他却早就家破人亡亲离子散。
汇合杨行时,李通已恢复如常:“走,回寨子去,有个人你一定想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