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写得太好了。”这是父亲常常对我唠叨的一句话。他的这种情感纠葛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也是对我的一种客观评价,一种婉言批评,仿佛一面冰清玉洁的镜子,从中使我真正了解了父亲,懂得了父亲。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我写了一部以父亲为原型创作的长篇纪实小说《非常使命》。这是一部取材于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在战争年代的真实故事;可以说,每一章中都有他们的影子,只是我把这些故事巧妙地串接起来,展现在读者面前。
当然,为了增强这部纪实小说的可读性,小说中的人物既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所以,我在封底阅读导语上写了这样的几句话。
△当日寇把战争的峰火烧到他们的家乡时,一批不同身份的青年踊跃加入到抗日的行列中来。
△他们中间有很多人犯过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但即便如此,他们才显得那样真实、鲜活。
△以流畅而朴实的笔触带你步入新四军侦察员出生入死的传奇世界!
若要阅读过这部长篇纪实小说,书中新四军侦察员崔三贵的人物形象就是父亲的创作原型。他是和尚出身,通晓兵法,懂得带兵,多次历尽艰险、冲锋陷阵地完成侦察任务,是一位有个性、有方略、有人情味的基层指挥员。
谁知,父亲看完这本书后,他的思想感情,他的天地良心,完全被一种开诚布公的情绪包围着、感触着,仿佛来不得半点虚幻和夸张。他说我把他写得太好了。真实生活中的他,没有那么高调,也没有那么经典,完全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性格、有缺点的人物,这才是一个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他。
父亲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那襟怀坦白的言语,他那推心置腹的情感,通过故事一览无遗地表露在我的面前,想让我认识真实生活中的他,还原他的本来面貌。虽然父亲也懂得小说创作既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道理,但这种人物创作的基本笔调还是要把握住的,这才是父亲给我讲故事的初衷和目的。
那是1944年的事了,新四军一师为配合美军在中国沿海登陆,开拔到浙东一带开辟新区。当时,部队缺粮缺钱,急需筹钱供给,决定从地主老财那里想想办法、找找路子。父亲是侦察排长,带领侦察员经过摸底排查,发现有个名叫丁德的大户人家跃入眼帘:他有钱有势,欺压鱼肉百姓,凡是长得漂亮一些的女人,他想睡谁就睡谁,百姓对他恨之入骨,但又不敢得罪,是个民愤极大的财主富翁和恶贯满盈的土匪汉奸。
经首长研究,决定从丁德身上入手,任务交给了父亲所在的侦察排。一天夜里,侦察排便衣着装,悄悄来到丁庄附近。有人提出趁天未亮,直捣丁德的巢穴,打他个措手不及。父亲认为这样太冒险:一是他们对丁德家夜晚有没有设暗哨和伏兵都不清楚,贸然行动太被动、太危险;二是像这样的行动一定要避免枪战,不然就会暴露目标和意图,后果不堪设想。最后,父亲还是决定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等天亮老乡下地干活后再行动,一切都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便于做出有主见的识别和判断。
为了使行动安全牢靠,父亲把侦察排分成两个组:第一组由他带领去抓捕丁德,打劫他的钱财;第二组由侦察班长李梦桐带领,在村周围警戒,掩护和接应第一组。这样一来,全排有分工、有部署,进能进,撤能撤,胜算更多了一层把握。
天亮后,一轮朝阳喷薄升起,给大地镀上一层金黄色。这是一个空气多么新鲜、环境多么幽静的早晨啊。父亲望着像洗过一样洁净的天空,深深地吸了几口清爽的气体,他心里悠扬起如意的希望,但愿今天的行动能顺利、能成功,能画上一个皆大欢喜的句号。
当太阳升到一竹竿高时,丁庄的老乡们有的扛锄,有的挑担,陆陆续续下地干活去了。父亲带领第一组,在地下交通员马杰的引导下,三三两两地向丁庄出发了。第二组跟随其后,稀稀松松、若无其事地走着随着,真要遇到紧急情况,他们即刻就会投入战斗,前后有个照应。
马杰知道丁德的家,只是没有进去过。他们来到丁德的院门前,高大的门墙用大块青砖砌成,很牢固、很气派,厚厚的院门虚掩着,院门两侧的红木柱上雕刻着“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慈颜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的对联,由此可见,这家伙还挺有生活情趣的。他们发现门口没有岗哨,便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子,四处张望着、搜索着,静候着可能出现的情况。
正在厨房干活的奶妈看到他们,急忙从房里走出来,见这几个人连招呼也不打就进了院子,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什么,忙问:“哎,先生,你们找谁呀?”
父亲见她着装朴素,还戴着筒袖,像个佣人,便双臂叉腰,态度傲慢地说:“丁先生呢?”
奶妈见他们来头不小,说话直截了当,连句客套话都没有,上下打量着他们说:“丁先生和夫人一大早去他妹妹家了。他的外甥今天结婚,喝喜酒去了。”
父亲问:“家里还有人吗?”
“他女儿在家,还在睡觉呢。”奶妈应道。
父亲向侦察员庞德胜使了个眼色,庞德胜到院门口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七八个壮汉走进院子。父亲叫他们把院内屋里搜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异常情况。
奶妈见他们个个身强力壮,面相霸道,身上还带有枪,有些胆怯地问:“你们是……”
父亲开门见山地亮明身份:“我们是忠义救**的,和丁司令很熟。我们早上还没有吃饭呢,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吃的。”
奶妈见他们一点也不客气,看架势比丁德还强硬,她不敢怠慢地应了一声,进厨房去了。这时,庞德胜搜查回来,眼睛里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对父亲摇摇头,示意奶妈说的是实话,丁德真不在。
父亲有点出师不利的感觉,愁愁的思绪在心里蔓延开来,宛如走在山间崎岖不平、高高低低的小道上似的,不是那么顺顺当当、直直溜溜的,充满着悬念和未知……当然,此时此刻,他心里更清楚,这次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不然他们会有所警惕和防范,下次来就更麻烦、更危险了;也就是说,没有第二次了……
越是没主意的时候,父亲越喜欢徘徊踱步,让他的灵感在行走中越发活跃、越发灵敏……他围着院子转了一圈,见院墙有三米多高,分前后院,有十几间房子……走着走着,他想起“女儿是爸爸贴心小棉袄”的这句谚语,看来,只有在丁德女儿身上下些功夫了,或许能有所收获。
不一会儿,早饭做好了,是大米饭、咸菜和炒萝卜丝。大家都饿了,在餐厅里吃起来。庞德胜凑近父亲耳边说:“我刚才去厨房了,里面有咸鱼、腊肉、还有风鸡,这个死老婆子没给我们做。”
父亲觉得能吃上这样的饭菜已经不错了,不过,他又感到现在自己的身份是忠义救**的司令,太将就了会让人小看自己的。他走进厨房看了看,指着腊肉、风鸡,问奶妈:“这些为什么不做给我们吃?”
奶妈脸红了一下,说:“怕先生饿了,没来得及做。”说完,她见父亲用凌厉的目光看着她,不禁心里怯怯的、毛毛的,乍然间,有种不祥之兆向她袭来……她又赶紧说:“做腊肉、风鸡,没有主人的同意,我一个奶妈不敢做主。”
吃罢饭,父亲觉得舒服多了,心里没那么发急发慌了,该言归正传了。他对奶妈说:“你去把小姐叫起来,就说忠义救**的崔司令找她,让她到前院中堂来,我有事对她说。”
奶妈犹豫了一下,平时,小姐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谁敢去喊她呀。奶妈见父亲目光如炬,又不敢不去,只好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很不情愿地来到小姐的房门前,轻轻地叩了几下门,低声唤道:“小姐,忠义救**的崔司令找你。”
屋里没有回声,大概是小姐没听见。她又敲了几下门,声音比刚才大了一些:“小姐,忠义救**的崔司令找你。”
“哪个崔司令呀……”屋里传来小姐娇滴滴、温柔柔的声音,让人听了肉麻兮兮的。
跟在奶妈身后的庞德胜性急似火,听不惯这种柔柔弱弱、软里巴叉的声音,大声说:“快起来!不然我们崔司令不高兴了!”
听到男人的话声,小姐这才懒洋洋地翻动身子起了床。她像没睡醒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到梳妆台前,懒洋洋地坐下,把散发撩到肩后,简单地打扮了一下,连睡裙也没换,就走出房门,娇声娇气地问:“哪位是崔司令呀?”
“跟我来吧!”庞德胜把她领到前院中堂,指指父亲说,“他就是崔司令。”接着,他把屋门关上,站在门旁。小姐对关门很敏感,向后看了看,把目光转向父亲,心里紧紧的、悬悬的,有种不知深浅方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