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六酒肆是福田庄内最好的一处喝酒聊天的地方,尤其是在大集日这些天,更是天天客满,生意好的不得了,就连外带的酒水都能让掌柜的赚他个大把的银子。
酒肆是个小二楼,一楼大多招待散客,二楼则是一间一间的雅间,内里隔音很好,外面的喧嚣声在里面基本上听不到,而里面谈论了些什么,也都被厚重的门墙隔了开来,最是个谈事情的好地方。
这儿的雅间数量不多,平日里多用于商户之间谈论大宗生意。可今日的雅间里,却有两个丝毫与生意无关的人,酉时初便到了这里,在里面坐了将近三个时辰。酒肆都要打烊了,这两人还在里面没有出来,从外面也听不到什么动静,只是这新酿的招牌黄粱酒却是一壶接着一壶的往里送。两个人一直在喝,也没个要走的意思。
酒肆近日新招的小伙计此时已经困的不行,好几次都想进去说一声打烊关门,可都被掌柜的拦了下来。小伙计不解何故,掌柜的见他新来的不认识人,这才好心的提醒了他一句:“进去催什么?里面是什么人你知道吗?那个一身白衣的公子,可是陆园园主——大公子陆少白。咱们整个福田庄都是乾山陆园的产业,虽说大公子常年在外,庄子现在是二公子在接手,可大公子到底也是咱们的正经东家。如今东家在里面喝酒谈事情,你难道要进去将他轰出去不成?”
小伙计被掌柜的王小六训斥了一番之后不再多事,这时候听到上面又叫了一壶黄粱酒上去,他便趁这个由头送酒去了。
小伙计敲门得了首肯,便端着酒壶进屋,将酒壶放在桌上,也没敢正眼去看那传说中的陆园园主陆少白,只是临走前斜眼偷偷的瞄了一下,便差点看呆了眼睛,心道这传言果然不误,园主陆少白果真应了璇玑公子之名,长的可真是俊美,如今喝的醉了,玉面微微泛红,竟是连他这个男人都看得心生倾慕之感,这个样子怕是多少女人都望尘莫及。
小二本还想多看几眼,却忽觉得身边温度一下子低了些许,原来是园主身旁那人抬了眼在看他,那眼神如刀,看的他一下子便透了一身冷汗,于是再也不顾得看陆少白的相貌,便快步出门去了。只是他在出门之后并没有看到,就在这间雅阁门外转角处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一身黑衣、头戴面具的人,没有人知道,他究竟站着那里多久了……
陆少白听得关门声,也没去管他,只说了句:“好啊,又有酒了,我们再喝一杯,今日一定要不醉不归,如何啊?”说罢便抬手又自顾倒了一杯,拿起酒盅便要直直的送到嘴边,却半路被一只手给拦了下来。
“如此饮酒最是伤身,别再喝了。”这声音低沉,话说的不多,速度也缓,只是字字都透露着关心。
陆少白抬起有些迷蒙的双眼看了看眼前人,笑了一声又将对方手里拦下的酒盅抢了回来,一手擎着酒杯,另一手伸出了手指来去戳对方蹙起来的眉峰,含糊说道:“你……你怎么也不开心?听……听少玄说,梅笙酒量甚好……不开心也没关系,我也不开心,陪……陪我喝一杯,喝了……喝醉了,便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都没有了……”
叶筝叹了口气,还是温柔的用一旁的一杯温茶换下了陆少白手中的酒盅,用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柔声音,并不熟练的哄道:“来,喝这一杯,这一杯更多,更好喝一些。”
陆少白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接过了那杯温茶,一口一口的慢慢喝着,她现在脑子一片混沌,根本也分不清叶筝口中好喝不好喝的论调,她现在只想把自己灌醉。
“你说的对……这一杯好喝,就是……就是淡了点儿……淡了不能醉,还要……”陆少白半眯着眼睛,小声的嘟囔,抓着茶杯还要去拿酒壶再续上一杯,却被叶筝将酒壶拿走了。
“没有了。”叶筝将酒壶放到了自己旁边陆少白拿不到的地方,她今日已经喝的太多了,再喝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只是不知她到底是怎么了,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会在这里买醉。
其实叶筝今日会遇到陆少白完全是一个意外,他想着总在陆少玄那里住着,日子久了也不是办法,主上既说剩下的事情要听夜枭的,而夜枭又实在是没什么事情要自己做,那他现在也只能在这乾山周边四处逛逛了。
叶筝从陆少玄的别苑里搬了出来之后另租了一处院子,新住处就在福田庄附近。他听说今日这里有大集,本是想过来看看有没有上好的软甲卖。福田庄的软甲算是出名,对于他这种刀尖上舔血的人来说,一副好软甲便如性命一般重要。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今日下午的时候便过来逛了逛,只可惜并没有看上什么,后来是一处兵甲商人说,若想淘到真正的好东西,最好是找庄里的陆城问一问,他手里的东西是最好的,只是他今日没出门,要是找他最好去他家里看看。
叶筝按照那商人口中的地址找到了陆城家,正待敲门,却不想门从里面自动的开了,倒是把叶筝弄的一愣。待他看到开门的人是陆少白时,更是愣到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当时陆少白眼睛发红,也有些微肿,很显然是刚刚哭过。她见到门口的叶筝也是愣了一下,只是她当时没心情想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所以只是略一抱拳便打了声招呼便从他身边走开了。
叶筝见她这样还哪有心思去问软甲的事?连忙快走了几步跟上她,问她出了什么事,陆少白起先没说话,再后来叶筝又问了一次,陆少白便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叶筝,哑着嗓子说了句:“听闻梅笙酒量不错,不如陪我去喝两杯吧。”
如此一来,叶筝怎会拒绝,二人便来到了这王小六酒肆,一直从酉时喝到了现在。其间叶筝问了少白几句,她都没有回答,他便知道她这是不想说,于是便也没再问了,只是陪着她喝酒。
叶筝记得在萧关的时候,陆少白曾和骆南枫提起过,说她从不饮酒,想来是怕饮酒之后,她一不小心会露了自己男扮女装的事情。只是今日她一杯接一杯的喝法,明显是要把自己灌醉,到底是怎样的伤心与难过,才会让平日里如此镇定自如的她,变成这个样子?
“你骗人。”陆少白见叶筝将酒壶从自己手里拿走,便站了起来,有些不依不饶的晃到了叶筝身边,将那壶酒拿在手中,晃了晃说道:“你看,这里明明就还有。”
陆少白说罢,便抓起酒杯,倒了一杯,叶筝阻止不及,又让她喝了一口,紧接着连忙将她手里的酒杯拿走,把她扶到一旁坐下。陆少白皱着眉将口中的酒咽下,辛辣火热的感觉顺着喉咙一直流到了腹腔。她喝的多了,头一跳一跳疼的厉害,左手捏了捏头上的太阳穴自顾自说道:“都在骗我……母亲骗我,你也骗我,都在骗我……什么璇玑公子,什么智计无双,无稽之谈!”
陆少白晃悠着站了起来,叶梅笙连忙也跟着她站了起来,伸手扶住了她快要歪倒的身体。陆少白也不在意,她就那么借着叶筝的手臂和肩膀的支撑靠在了他的怀里,眼里的泪再也擎不住,沿着脸颊一下子便流了出来。陆少白浑不在意,只是继续扯着嘴角笑的难看,继续嘟囔着:“我就是个傻子……天下间最大最大的傻子……呵……”
叶筝深知,陆少白醉了,她不能再继续喝下去,她需要好好休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伤心,也不知道陆夫人为什么要骗她,又骗了她什么,他只知道,她现在很痛苦,她想忘记,她想靠喝醉来让那些痛苦的事情不再折磨她。他看着她痛苦,心里就像是关着一只受困的野兽,他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让她心里更好受些。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实在是不太舒服。
“你醉了,我送你回家吧。”叶筝伸手拂去陆少白眼角的泪,那炽热液体烫的他的手有些抖,脸颊的触感细腻的仿佛要将他的手指融化掉,那种感觉让他的心震如擂鼓。
“回……家?”陆少白推开叶筝的手,踉踉跄跄的向前走了两步,一边走一边摆着手说道,“呵……哪里是我家?陆园吗?不……不是……”
见她这样说,叶筝只当她此时已经糊涂了,便打定主意先带她找个地方醒酒,再说其他。
叶筝扶着陆少白出门,在门口处停了一下,紧了紧手上的刀,却到底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便带着陆少白下了楼。陆少白从未喝过酒,这头一遭便喝了这么些,此时已是脚下虚浮、使不得力。与其说是被叶筝扶着,倒不如说是她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在靠着叶筝撑着才不至于倒下去。
叶筝去找掌柜的结账,那掌柜的连连摆手,只说这些酒只当是小店请陆园主的,怎好要先生的酒钱。叶筝不善言辞,但他知道若是陆少白醒着也绝不会不给酒钱的。而且再留下去,怕是陆少白醉酒,心防不严的说出什么暴露女子身份的话来,于是便也不听那掌柜的如何说,只估么了价格,从怀中掏了银子出来放在柜台上,便急匆匆的带着陆少白出了门了。
离开酒肆已是夜深,一路上各户的烛火都已熄灭,只余下满地的星光勉强看路。陆少白这个样子,怕是自己也走不得远路,现下又没有马车可坐,叶筝便一手将他不离身的长刀挂在了腰间,将外袍脱了披在少白身上裹紧,再低下身去,让少白伏在自己的背上,他便那么背着她沉稳的走。虽然知道此时应该将她带回陆园去,可此地地处乾山脚下,夜间风大,若是这么背她上山,她喝了酒若是被风吹到怕是要生病着凉。更何况背上的陆少白虽说已经醉的不行,可嘴里呓语却一直说着不要回去。叶筝一时无法,也只能先将她带回自己租住的地方再做打算。
真正将她背起来之后,叶筝才发现她真的好轻,他背着她感觉像是背了一片云,那么的轻飘柔软。陆少白的脸埋在叶筝的颈间,温热的呼吸中夹杂着浓郁的酒香,如同一片羽毛,撩拨着叶筝颈侧的皮肤,一下一下,让他觉得仿佛所有的触感都集中在了那里,软软的,痒痒的。少白肩上细碎的发被夜风吹起,划过叶筝的耳廓,好在此时已是入夜,没人知道,此时叶筝的的耳尖已有些红的发烫。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体验,这种感觉让他的双手有些颤抖,心里也逐渐升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梅笙……”陆少白伏在叶筝的背后呓语般喃喃,声音惶惶无助。
“我在。”叶筝沉稳的声音传来,给了陆少白些许安慰。
“我好难过……”
“难过,便哭吧。”叶筝最终还是没有问她原因,因为他知道,若是她想说,就算他不问,她也会说出来;若是她不想说,自己又何必为她平添烦恼。他知道陆少白此时最需要的,是一双耳朵和一个臂膀,他不必过多应和什么,只需要当她的屋顶便好。
“你知道吗?我做了二十多年的陆少白,直到今日我才知道,我只是代替陆少白活着而已……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就连母亲……”陆少白并没有说完,叶筝便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泪滴落在自己的颈侧,随即,便是一阵隐忍的呜咽声从耳侧传来,那么压抑的抽泣,听的他心都疼了。
所说他并没有将陆少白的话听的太懂,但是他能感受到她心里的那份伤心与难过,而正是这份伤心难过,让叶筝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揉捏着,酸酸涩涩,难受的紧。他多想除去她心中的苦楚,可那悲伤的情绪在她的心里,他抹不掉,只能靠她自己坚强起来。无计可施之下,他也只能紧了紧背着她的双手快步向前,其他的,他什么都做不了。
“砚溪,别怕,有我在,会好的……”叶筝的话说的很缓,但是却很坚决。即便不能分担她心中的苦楚,可他叶筝发誓在心里头发誓,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再伤她的心。
陆少白在叶筝的背上哭着睡着了,夜晚的风愈加的清冷,叶筝知道,他现在要快些将陆少白送回住处,时间长了,他怕陆少白会着凉。更何况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他拿不准那人这般不近不远的跟着他们有什么目的,接下来又会有什么动作。
叶筝加快了脚程,可他也知道,他是甩不开夜枭的。
陆少白伏在叶筝的背上,她喝醉了身上不舒服,头痛胃痛嗓子痛,叶筝背着她走的急,虽说步伐比较稳,可她还是感觉有种想吐的感觉。
感觉背上的人在难受的哼哼,叶筝加快了速度,终于来到了租住的地方。刚把陆少白放下来,她便再忍不住,扶着院中的柳树吐的一塌糊涂。
叶筝去给她倒了杯水出来,一边帮她拍背一边有些心疼的说道:“你平日里从不饮酒,便是有再伤心的事,也不该这般折磨自己。”
陆少白接了叶筝递过来的水漱了漱口,吐过之后感觉胃里好受多了,酒也醒了些许,只是头仍是一跳一跳的疼,夜风一吹,疼痛更甚。她揉着头没有回答叶筝的问题,只是哑声问道:“这是哪儿?”说罢发现自己还披着叶筝的外袍,夜间清冷,叶筝将外袍给了自己,他此时只着了一件单衣,夜风一过显得有些单薄。
“我从二公子那里搬出来了,这是新租的院子,虽不如陆园的房间宽敞舒适,不过今日已是太晚,你醉酒不宜出行,暂且在此将就一晚吧。”
陆少白此时已无力考虑太多,或许是她曾经与叶梅笙共处一室过一段时间,心里清楚梅笙的为人,所以即便知道这是他的住处也没觉得怎么样,听罢叶筝所言便点了点头,说了句:“有劳梅笙了……”
叶筝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这是低声的回了一句:“砚溪不必这般客气,你我之间,何须说‘有劳’二字。”说罢便将陆少白扶进了屋,只不过在进屋之前,他还是停顿了一下,余光瞥了一下隐藏在阴影里的那个身影,见他并没有现身出来的意思,便也不去理他,想来他一路跟过来却并未现身,显然不会是找砚溪的麻烦了。只要夜枭不冲着砚溪,他叶筝便没什么可顾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