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瑶没有想到陆少白这么快便找来了,她心中不安,放在两侧的手,也不自觉的捏着衣角不知所措。
“素瑶姑姑,我是您从小看到大的,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这么紧张做什么?”陆少白随意的找一处长椅坐下,同时示意素瑶也坐。这院子里没有其他的人,陆城亲自去沏了茶,为陆少白还有素瑶各添了一杯。他知道园主与素瑶有事要说,便识趣的拱手退下了。
待陆城离开,素瑶更是紧张,“不知……大公子您过来找我,可是有事?”
陆少白端起茶杯,用杯盖压了压浮茶,似是不经意般温声说道:“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前两日听母亲说起姑姑您身体不适,正在这福田庄的宅子里静养,我今日恰好路过此地,便想着过来看看,怎么样,您身体可好些了?”
素瑶眼神闪烁,听陆少白有此一问,心中暗道怎么夫人竟是将自己躲藏的地方告诉了大公子?她见陆少白正看着自己,连忙答道:“多谢大公子关心,不过是上了年纪,犯了一些年轻时候做下的旧疾,修整两天便没什么大碍了,没想到还劳烦大公子亲自跑上一趟。”
陆少白抿了口茶,“素瑶姑姑这就太见外了,若是旧疾犯了,我又恰好在陆园,您应该找我帮您看看才是。一个人跑到这乡下来修养,虽不是坏事,可你看看,这旁边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您一个人在此,少白实在是放心不下。”
“这个……这个怕是夫人体谅奴婢,想着庄子里风景好些,在这里养病也能在心里得一分闲适,夫人这是怕奴婢若是留在陆园,反倒总是忍不住要自己找些活计来做。”素瑶一边说,一边在暗自观察陆少白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心里头便慢慢镇定下来,“大公子百忙之中还能想着奴婢,奴婢心中很是感动,只是小恙而已,大公子此时还在忙着陆园上下大小的事,不必担心奴婢,奴婢应付的来。”
陆少白听了微抿了嘴唇,确认周遭并没有其他的人,便上前离素瑶近了一些说道:“素瑶姑姑这话可就见外了,我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幼时一应的吃穿用度都是您在经手操劳,同时还要帮着我和母亲隐瞒我女扮男装的秘密……”
素瑶听到陆少白说起此事,心中便跟着紧张起来,先是立刻便阻止了少白继续说下去,紧接着便仔细查看了门后窗外,看那陆城确已走远,这才连忙说道:“大公子可不能将这话挂在嘴边,若是被人听到,暴露了去,难免会被有心人操控,若将璇玑公子陆少白是个女人这个消息传到外面,到时候您……”
“暴露了又能怎么样……”陆少白并没有让素瑶把话说完,“其实您早就知道,我并不是真正的陆少白。”
素瑶听罢眼睛倏地睁大,随即便将眼光偏向了一边,闪烁其词的说道:“大公子您怎么糊涂了,您不是陆少白,还能是谁。”
“您不必在对我隐瞒了,母亲已将事情的真相告知于我。”陆少白表情有些萧索,“我只是用了陆少白的名字,替他活下去,活在陆园园主的位置上而已,不是吗?”
这一声问句既像是在问素瑶,又像是在自嘲。素瑶听的暗自心惊,她拿不准陆少白到底从夫人那里知道了多少事情,她怕她一开口便会不小心说错了话,所以她只能含糊其辞的说道:“大公子,您想多了……”
“您别再叫我大公子了!我根本就不是!他才是大公子!那个牌位上的陆少白才是!”陆少白猛地抬头,盯着素瑶的眼睛,面色颓然,“我想多了?呵……我被蒙在鼓里这么久,现在母亲已经告诉了我真相,您再瞒着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陆少白说罢,见素瑶眼神闪烁,嘴唇微抿,便继续说道:“素瑶姑姑,其实我今日过来找您,探病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也是最主要的,是如今母亲将真相告知于我,我心中实在是有些乱,而我女扮男装之事,知之的人又甚少,天下之大,我都不知该同谁说起这些。”
少白拉过了素瑶的手,抬眼看着她的眼睛,“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在少白心中,您就如我第二个母亲一般。有些事我和母亲深说不得,说的多了,必会惹得她想起旧事而更加伤心,我不欲她如此伤怀,可如今我心中也是诸多苦闷,想想身边之人,也只能同你说说了。”
素瑶在听到陆少白说起牌位的时候,便知眼前人已经去过机要阁的二楼了。那二楼的钥匙只有夫人才有,若没有夫人的首肯,任何人也进不去那间屋子。少主既已到过二楼、看到了牌位,显然是夫人已经同她说了早夭的大公子之事。那么在这一点上,她也无需再瞒着。少白的话说的含糊,只说夫人告诉了她事情的真相,却不知夫人对于真相到底说了几分,对少白的身份之事,到底有没有透露,若是没有,她却不能贸然开口。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大公子既已知晓,当知夫人她瞒着你,总归是为了你好。”素瑶沉默了半晌,才说了这么一句。如今说多错多,她手心里早已出汗,每一句话,一定是在脑袋里绕了几圈才会说出口。
陆少白见素瑶回话谨慎,不过到底是相信了她已经知晓牌位一事,便想着从牌位上哥哥的灵牌落款时间入手,用话诈她一诈,看看哥哥的卒年到底是承泰三年还是承泰元年,看看母亲到底瞒了自己什么。
“可是自从知道他刚刚失去生命,我便用了他的名字,得了他的身份,占着他的位置,我便感觉对不住他。承泰三年,那是我的生年啊,而他却只能化成一个灵位,被隐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偷偷供奉……他在世的时间如此短暂,所拥有的本就不多,可因为我,他甚至什么都失去了,当人们提起陆少白的时候,不会有人想起他,也不会有人记得他、甚至知道他曾经活生生的存在过。就连母亲也是,她整日唤我少白,却不知心里头想的究竟是我多一些还是他多一些。”
也许那个死去的陆少白同样也是素瑶的伤心事,她听少白如此说,想起那刚出生没多久便夭折的孩子,想起夫人一边要忍受丧子之痛,一边又不得不为了保护挚友孩子的生命,小心翼翼的保守秘密瞒天过海,只为活着的少白能够得到一丝生机。那段最难熬最痛苦的日子即便是她现在回忆起来,还是会忍不住心疼夫人的苦楚。
想想这些,素瑶的心中也跟着酸楚起来。不过她心里清楚,少白的夭折与眼前的少白并无关系,如今活下来的陆少白之所以会心生内疚,只是因为偶然间知道事情真相,一时无法接受罢了。
少白是素瑶自小看到大的,论感情,说少白是她的亲生女儿也不为过。此时见少白一时想不开,她看着也心疼,于是便柔声劝慰道:“大公子不要太过伤心了,虽说已逝的少白公子只活了月余便在承泰三年夭折了,他未能来得及好好感受这个世界,未能来得及对父母尽一份孝心,也未能以陆少白之名以及陆园大公子的身份长大,可奴婢想,他虽生有遗憾,可终究还是应该是要感谢大公子您的。”
陆少白本意是想弄清哥哥是何时夭折的,从而判断母亲在这件事情上有没有说实话,可没成想,素瑶口中提及了‘承泰三年’之后,竟还无疑间透露到‘少白公子只活了月余’的讯息。如此一来,素瑶的说法就肯定了母亲口中提及的对于哥哥刚出生不久就夭折的事情,但却否定了母亲之前‘哥哥夭折两年之后自己出生’这一件事,相当于将哥哥夭折的具体时间向后推了两年。
如果说只有哥哥的死和自己的出生是同一年这一件事,这无非说明母亲隐瞒了哥哥死亡时的年龄和具体时间,这本没什么大问题,可如果说哥哥真的只活了月余便夭折了,那么从中所推断出来的答案,除非哥哥和自己是双胞胎,否则的话,母亲不可能在短时期内身怀两胎,再结合着母亲令自己自幼时起便女扮男装之事,种种迹象,那就只说明了一种可能,怕是自己,并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
陆少白的右手藏在背后捏成了拳头,指甲扎进手掌刺得生疼。这种猜测令她心惊,一时间竟是有些无从思考,她只能用疼痛来提醒自己,在事情弄清楚之前,她此时尚不能乱了心神,也不能让素瑶看出自己的情绪来。母亲与素瑶之间相互矛盾的说法,越发让陆少白觉得,那种令人心生恐惧不愿深探的想法与猜测,恐怕十分中已然真了八分。
“呵……感谢我?”陆少白心思转的飞快,努力的压下心中的波涛汹涌,缓缓的吐了一口气,脸上还是要保持着与之前相同的情绪与表情。“他从不欠我什么,母亲也不欠我什么,反倒是我,占着他的位置他的名字,还要母亲费尽心思的用女扮男装的方法帮我隐瞒身份……这份恩情,我想我此生都报答不完……”
素瑶点头,见陆少白脸色不好,又听她此言说的真挚,看来到底是知道了自己并不是夫人的亲生孩儿。素瑶心中一叹,只道夫人藏了大半辈子的秘密,终究还是忍不住,说给了大公子听,也难怪大公子心里承受不住。既然如此,她也再无隐瞒的必要。只是不知大公子如今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她究竟会怎么做,难道她会离开陆园,去找她的父亲质问吗?夫人将这秘密守了这么久,为的就是不让大公子卷进那个充满是非与危险的漩涡,如今大公子正是需要开导的时候,她身为夫人身边的第一丫鬟,总得替夫人对大公子劝上一劝。
“大公子既然知道夫人此番做法全然是为了您好,便切莫辜负了夫人的苦心。纵是您如今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千万不要生了回到那虎狼之地,寻那个心狠毒辣之人的心思。”素瑶牵着陆少白的手,走至软椅边同她一起坐下,劝慰道:“奴婢知道,您如今知道了自己身世,心中难免悲愤凄苦,可您想想夫人这些年对您的好,便是亲生孩儿也不过如此,想想您如今的身份地位……”
还未等到素瑶说完,她便感觉到陆少白的手陡然一紧,再一抬眼,却已然见到这个素来都能将情绪控制的很好的陆少白,此时已是双目挂泪。如此情景,倒是让素瑶也有些说不下去了。
陆少白终究还是听到了素瑶说出了那句话。
好一句‘便是亲生孩儿也不过如此’……到头来,原来不仅少白这个名字是窃自他人,如今自己竟连这个陆姓,怕也是窃来的了。
“呵……”陆少白扯了扯嘴角,笑了一声,随之而来的,却是那眼眶中悬挂的泪水,再也不受控制,便那么直直的落下,流到了嘴角,满满的,都是苦涩。
陆少白突然发现,她此前的人生就像是一个笑话,一个泡沫般的梦。有着江湖名气甚旺的鬼探父亲,英姿飒爽须眉不让、却对自己无尽温柔、疼爱至极的母亲,身为陆园的园主、坐拥乾山还有宿云山两大矿脉的特殊经营权,如此的家世地位不知令多少人心生殷羡。如今梦碎了,细数下来,自己却只是个无父无母、不知身世的一无所有之人,甚至连姓名和身份,都是从别人那里窃来的。真正的陆少白,早在承泰三年便死了,活着的陆少白,到底算是谁?
素瑶何时见过陆少白这样,连忙从怀中拿出锦帕替她擦去眼角泪水,只是她自己心疼少白,此时也忍不住声音有些哽咽。
“大公子幼时便拜入紫薇山人门下,这么些年历练下来,听的见的,想来自然比奴婢这等寻常女人家要多一些。纵眼看看,这世间每日又会发生多少辛酸事?往事既已不可改变,大公子还需向前看,这日子还得过下去,总不能为了多年以前的旧事,再踏进那一团浑水之中。梅姑娘当年将您送来交给夫人的时候特意嘱咐,自那一刻起,您就姓了陆,再与她无半点关系。”
梅姑娘……原来如此……
陆少白心中苦笑,与母亲交好的人当中还能有几个梅姑娘?自己费尽心思帮助骆兄寻找的那个身怀另外半块玉环的人,寻来寻去,原来那个人最终竟是自己吗?怪不得啊,怪不得第一次与骆兄见面就觉得格外亲切投缘,他只是简单一说,自己便同意了替他找寻身世的秘密。这难道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吗?只是没想到自己,竟也是已故的顾将军的孩子,如今父母双双亡故,天大地大,这世间现存的与自己血脉相连之人,也只剩下了骆兄一个。
“我知道,母亲是为了保护我才叫我一直女扮男装的吧,可这件事一旦开始,便注定是个无法善终的死局……”陆少白拂去了脸上的泪,她努力在控制心中情绪,使自己在素瑶面前保持一贯的镇定,可她微微沙哑的嗓子与不时因吞咽泪水而上下起伏微动的喉,还是将她此时内心的脆弱暴露的一览无遗。
此时少白心中约么感觉母亲之所以让她女扮男装,究其原因,是怕她落入当年追捕之人的手中。
骆兄曾说过,在他的印象之中,他娘当年只带了他一个人去萧关,那么就说明,也许当年顾夫人,也就是她和骆南枫的亲生母亲梅拂柳,在送骆南枫走之前,途中应该是先经过了乾山,将尚在襁褓中的自己交给了母亲陆夫人,之后才转道去了萧关,将骆兄交给了商队照看。
或许那些追踪之人已经掌握了她们的行踪,知道她是一个大人领着两个孩子在逃亡,而在那些人紧跟着她尾随至乾山的时候,却发现孩子少了一个,追捕之人应是清楚顾夫人与母亲陆夫人之间的关系,所以难免会怀疑到是母亲将尚在襁褓中的自己给藏了起来。而恰好就在那日,母亲刚刚出生月余的孩儿陆少白不幸夭折了,所以母亲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这才不得不压下了亲生孩子的死讯,而将自己取而代之,对外说成了自己,就是她的儿子陆少白,最终得以保全她的性命。
陆少白坐在那里想事情,若是这般推测,倒也能够将自己女扮男装的原因说的通,可是后来那顾氏谋反一案已然伸冤平反,可为什么母亲还是要让自己继续女扮男装下去,而不是立时恢复自己的女儿身份呢?这一点起初让她有些想不明白。
不过一转念之间,陆少白又忽然想通了,他女扮男装的事情,就连父亲陆鼎存都不清楚,至死都以为自己是他的嫡长子,想来母亲在顾氏案平反的最初一段时间并没有说出真相,怕也是为了怕父亲知道真相而伤心吧。而一个谎话说的久了,听的久了,就连母亲自己恐怕都愈发不愿意相信那只是一个假象。或许母亲是真的将自己当成了那个夭折的哥哥陆少白来爱护了吧。随着年龄渐长,自己从父亲手中接手了陆园,又亲自接了天子亲笔的御笔圣旨,按令接管乾山与宿云山的矿脉,若是此时再恢复女儿身,恐怕便是涉及到欺君了……
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些,所以陆少白才说了那句“这件事一旦开始,便注定是个无法善终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