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至腊月二十这几日是萧关边城在春节之前最后的一次大集。每年的这几日,萧关的主要街道都会被那些熙熙攘攘的商队占据,卖的吆喝的俱都是商家压箱底的好物件,都等着临近年关最后赚上一大笔,好过个红火年。所以一大早儿的,大街上便都洋溢着一股子热闹的气息。
今日距离武林案解结束已有五天,正是年集开始的第一天。玉满堂是萧关开的最大的一家客栈,位置也是最好,正是临近官道,全城最热闹的地界。陆丹婷借着骆南枫征得兄长的同意,留在萧关等待着一同出发,却正赶上这么个热闹的时候,高兴的不得了。自打骆南枫说服了陆少白之后,陆丹婷便一直对他崇拜至极,热情的紧。这不,一大早便央着骆南枫要出去,并打发上官飞留在客栈中。
外面的一声声吆喝叫小姑娘心急的很,刚急匆匆的走至门口,便和门外进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险些跌倒。还没反应过来,便觉着一只手被那人一拉,托着手臂扶正了身体。只听到一声磁性好听的男子声音说道:“在下鲁莽,撞到姑娘,实在抱歉。姑娘你没事吧?”
陆丹婷本来被撞的正恼,听到声音一抬头却是一愣。只见眼前人身材高挑,身上绛红色锦袍外披着一件银白色的狐皮绒大氅,腰间佩着一个墨玉坠子。黑瀑一般的发丝用乌金冠扎起一束,脸上戴着一个乌金面具,不规则的面具遮住了男子的大部分脸,只余下了一张微微翘起的薄唇。
男子见陆丹婷呆住了没个反应,又微笑着略带歉意的重复了一句:“姑娘,你还好吧?”
不知为何,陆丹婷觉着这男子虽然戴着面具,可是他一笑起来的样子在自己眼里煞是好看,又呆了一刻方才反应过来,忙说道:“啊,不妨事不妨事。是我太跳脱了,公子你没事吧?”
男子微笑着摇了摇头,“姑娘天真活泼,在下没事的。”说着侧身让出了门口位置。
骆南枫跟在陆丹婷后面,见小姑娘看着这男子竟是呆了,心里便有些泛了酸。此时见男子侧了身子让路,便一把拉住陆丹婷的出门去了。走过男子身边的时候,还不忘附赠眼刀一记。
面对这个陌生关外汉的眼刀,夜枭选择对这种无意义的事微微一笑视而不见。在他们走后便抬脚进了这玉满堂的门。许是临近年节,大家都选择归家团圆,这客栈里的人并不是很多。夜枭在前台很容易的就订到了一间上房,就在二楼的听松阁。
自从武林案解结束之后,这玉满堂里的客人便逐个散去了,原先热闹喧哗的客栈一下子冷清了起来。算起来如今整个玉满堂的客人也就剩下了陆少白一行人还有一个骆南枫。店老板本为着银子飞走而闹心,如今入驻一位看上去颇有身份的金主,顿时乐得他脸上的褶子都抖了几抖。这豪客说要订下客栈里最上等的房间,银子不是问题。如今最好的房间是二楼陆少白的寻梅坡还有后院丹婷姑娘的翠竹居,寻梅坡旁边的听松阁便是仅次于这两处的好房间。于是,在陆少白不知道的情况下,多了一位新邻居。
夜枭是一路快马加鞭的赶到萧关来的。自童翎被废,他一共去了寒水牢两次。第一次不知是谁在背后偷听,所以他并未问完,直到次日才把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问清楚。在马背上连赶了几日的路,纵是铁打的身子也有些熬不住。好在夜枭从小在药庐那般地方长大,一身非常人能忍的耐力却是惊人。可算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赶到了萧关城。
来到这个叫做听松阁的房间里,夜枭解了大氅,随手扔在一旁的衣架子上。踱到外间的小榻旁,也不顾脱靴,便半靠在铺了软垫的小榻上。随手拿了小二端上来的一壶烧刀子,猛的灌了几口,醇酿的酒入了喉腔,辛辣爽烈的感觉总算是稍微解了连日来的疲惫。
西北的酒较京城的酒要浓烈的多,一壶酒下去,即便是身在药庐被药物浸染多年的夜枭也有些微醺,坐在榻上,回想起来萧关之前在寒水牢的情形来。
寒水牢是修罗殿地下的一处暗牢,牢里阴暗潮湿,又因为设在地下所以十分阴冷。如果不是要找童翎问话,夜枭实在是不爱来这么个地方。
童翎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现如今被锁在寒水牢的角落里。和修罗殿大部分杀手一样,童翎也是自小在修罗殿长大,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杀戮,功夫精进神速。和如今关押在寒水牢这番落魄模样全然不同,十年前的童翎可谓在修罗殿顺风顺水。那时候他并不叫童二,而是修罗殿杀手榜鼎鼎有名的杀手榜第一人童老大。只因他心里打小便存着一股子不屈居人下的傲气,一手三尺夺魂刺使得出神入化无人能及,在江湖上的地位一时无两。所以纵使如今被主上废了武功,即便是夜枭将最新炼制出来的丹药‘肝肠寸断’放在他眼前的时候,童翎还是保持着一贯的骄傲,并不打算如他所愿。
见童翎不打算说实话,夜枭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再嘴硬的人,服了‘肝肠寸断’之后都会可怜的像一条乞怜的狗。
果然,不出一刻,药效便发作了。童翎感觉五脏六腑仿佛都绞在了一起,身上的肌肉也不自主的抽搐起来,就连呼吸都带着如刀割般的疼痛。
“夜枭……我……我童翎自问从未得罪过你……你为何对我苦苦相逼。”童翎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说话时候的嘴唇都在不由自主的抖动。
“这药很珍贵的,如今用在你身上,你应该感到荣幸。”仿佛对这种痛苦扭曲的情形司空见惯,夜枭嘴角一挑,轻扯出一抹微笑,“把你该说的都说出来,我自然不会再和你耗下去。”
“该说的……我昨日都已经说了……我杀筝老大,就是因为看他不顺眼,一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他看轻我童翎,我便要他知道我的……我的厉害。”说出这一句话,显然耗费了童翎很大的力气,说完之后他便靠在墙壁上大口的喘着气。
夜枭闻言,不屑的一笑,抬手看了看指甲继续说道:“我说童翎,你当我夜枭是个傻的吗?往上数十年间,你找他麻烦数十次,可每一次都也算是光明正大。主上早看出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此次你可是一反常态动了杀机。”说罢靠近了童翎说道,“我说童翎,你知道,我这人一向很有耐心。只要你玩儿的起,我可以一直陪你玩儿下去。怕只怕阿魉那小子却是等不到叫你爹的那天了。”
听到此言,童翎眼睛兀的睁大,也不顾浑身疼痛,身体竟是向前冲去,无奈被铁链锁着,只能发出一阵阵的金属响声。“你……你把他怎么了?!”
“呵,没什么。只不过主上说了,童二坏了规矩,他下面魑魅魍魉那四个小鬼虽说是被你鼓动,但是犯错了也是事实,就略施小惩,送到药庐当些个试药的药童吧……我药庐是个什么地方,相信你应该很清楚吧。”
童翎严重闪过一丝痛苦,“你……你放过他……他年轻不懂事,是被我鼓动的……”
“我说了,把你该说的,都说出来。说不定我心情好,或许能想个法子让你们父子团聚。”夜枭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童翎并没有马上答话,内心很是纠结挣扎了一番,方才开口道:“好,我说。但你要答应我,我说了,你要让我见到我儿子。”
夜枭冲他一笑,面具后面的眼睛都弯了起来。“好啊,说吧。”
童翎见他笑的灿烂,心中发寒。夜枭在修罗殿人称笑阎罗,整个修罗殿据说除了主上还有药庐已经死掉的上一任药师之外没有人见过他面具后面的真容。他所能让人看到的,永远都是上扬的嘴角和一抹能迷死人的笑容,以及那让人不寒而栗的手段。只是如今,儿子在他手上,童翎也顾不得许多了。
“我……我追杀老大,是因为我知道了一件事。主上有心将修罗殿交给他,此次派他去萧关,就是最后一项考验。如果他顺利完成,下一任主上人选,就是他了。”
夜枭笑意更盛,“于是你就设计杀他?还特意找我要了麻神散……”
“是。自从十年前他将我从杀手榜老大的位置上挤下去之后,我一直不甘心屈居他这个毛头小子之下。更何况……”童翎说到此处突然一顿,眼神阴晴不定,转而说道,“如若他当上下一任主上,在这修罗殿中便再无我童翎出头之日。我童翎绝不屈居人下,所以他非死不可。”
夜枭见他有意掩了一段没有说,却也清楚他心里怕的是什么,便也没在这一点上追问下去。“呵,可是你也没想到,连我的麻神散都用上了,却还是不是阿筝的对手。你还真够没用的。”
童翎没有理会夜枭的嘲讽,只是反驳道:“不是的,你们都被他骗了。他……他隐藏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被我发现了。”
夜枭闻听此言,眉头一蹙,眼光变冷,他靠近童二问道:“哦,是什么秘密?”
童翎说了这么多话,此时已是气喘吁吁,他体内又被‘肝肠寸断’侵蚀着,体力已是消耗殆尽。面对夜枭的问话,他的回答也开始变的艰难。“阿筝那小子……他当日中了麻神散,右臂已然动弹不得,左臂也是不如往日灵活。我自以为……他没了用刀的手,自是身为鱼肉任我宰割。可谁知……谁知他……他最厉害的不是右手刀,而是……而是左手刀!纵然不如往日灵活,可是能够看得出,他的左手刀已臻化境……我,我不是对手。可见他平日里隐藏的多深……相信连主上都不知道他的左手刀能有如此威力。他如此隐藏,其心必异。”
“好,很好。你还算是识时务。”夜枭听过之后笑的格外灿烂,慢条斯理的说道,“我夜枭向来说话算话,你既然都如实说了,我这就安排让你们父子见面。”说罢忽然抬手向童翎拍去,一掌正中胸口。
童翎的身子被夜枭一击,从口中喷出一口浓血,被夜枭闪了开来没有溅到身上。“夜枭……你……你好卑鄙……”
夜枭无辜的摊了摊手,笑道:“我也不想的,可谁让你不巧发现了他的秘密,我是不会留下你成为他的威胁的。”说罢又凑到了童翎的耳边,笑的渗人,“再说了,我也不算食言。魑魅魍魉那几个小鬼早就被主上处死了,我说过会让你们父子团聚的。”
夜枭闻听此言睚眦欲裂,“你和筝老大是什么关系……你到底是谁?你……你杀我也是犯了主上的忌讳……主上不会放过你的……”
夜枭听童翎如此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竟是笑出了声:“呵,主上的规矩是不许内部互相残杀,可如今你这落水狗般的样子,主上之所以下令把你关在这里没有杀你,是因为我和主上说有些事情想要向你问清楚。要不然,以主上的性子,可是从来不留一个废物的。所以你多活这几日,说实话还要谢谢我。”说罢看向童翎不甘心的眼神,“也罢,谁让我善良呢,就让你死个明白。”说完便当着童翎的面,慢慢的将面具摘了下来。
童翎的眼神随着夜枭的动作由疑惑到惊恐,在见到夜枭的容貌之后竟是被惊的连连后退。只可惜他本身就被锁在角落,已经是退无可退。只能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你!!!……你是……你竟然还活着……!”说罢喉头处一股腥膻上涌,嘴角渗出一股黑血,之后便再没了声响。也不知是受之前的掌力催动体内丹毒而死,还是生生吓死的。
夜枭靠在软榻上,又灌了一口烈酒,苦笑了一下。杀了童翎,总算是了了自己多年的一个心愿。只不过杀了他之后,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开心,反倒是更多感到内心充满了空虚。这种茫然而无所适从的感觉让他感觉很不好。也许是自己将杀掉童翎当成了一种执念,而当这个执念达成的时候,自己却又失去了活下去的目标。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想着当务之急是先将叶筝找到并安全的带回去。如今已到萧关境内,只是他如今究竟藏身何处,还要细细探访,希望他没事……他一定会没事。
正在夜枭思索之际,隔壁房间却隐隐传来了阵阵琴声。虽是隔墙而闻,但是仍可以听得出其音色古朴圆润,转承顺畅自然,昭示出弹奏者琴艺不俗。曲子是一首《风入松》,如今他算是临壁窃音,这簌簌松声入耳,却也正合了他的房间‘听松阁’之意。夜枭好久没有听过这般空灵豁达的琴音了,每每梦回时那些童年支离破碎的记忆和这琴声重叠,使他不由得有些怔忡。好奇之余便起身推了门,站在廊上,想听的更仔细些。
陆少白并不知道隔壁有人在听自己抚琴,她只是习惯在想问题的时候弹奏一曲。这首《风入松》曲调静谧清幽,最是适合思考。算算时间今日距庄子凯离开已有八、九日,便是他行的慢些此时也应该到了京城。自和骆南枫商定行程后她便吩咐上官飞往京城李之航处派了鸽讯,并修书一封命李之航务必想办法将此信交给京城庄府大小姐庄子娴。
李之航名义上是陆少白的弟子,但年龄上其实大出陆少白许多,故相处之时多叫陆少白为小师父。早年陆少白在安梓海游历的时候曾救过李之航的性命,故而这么些年,他对陆少白敬重的很,陆少白但有所托,必当不负。陆少白对他也是极为信任,以至后来李之航迁居京城,陆园在京里的线人也多是通过李之航来传递往来消息,就像之前烛龙鼎案中线人包顺儿的消息便是经他之手传递给陆少白的。
之所以修书给庄子娴,是因为庄子凯虽然与他家老爷子断了父子关系,但对于唯一的亲妹妹庄子娴却还是放不下的。故而每次去京城,就算不回庄府,却也总要设法与庄子娴约着出来见上一面。此次陆少白与骆南枫进京找庄子凯,就一定要先和庄子娴打声招呼,让她把庄子凯留在京城。
叶梅笙在内室听琴,如今身上的伤对他来说基本无碍。可不知为何,从今天早上开始,他就感觉到心思烦乱。敏感如他,总感觉有事情要发生一般。故而为了静下来,他从床上起了身,坐在床上一边听琴一边盘坐调息。
不多时,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听声音却是上官飞。陆少白停了琴音,起身开了门,便一眼看到了抱着鸽子的上官飞,以及他身后靠着廊柱环臂笑看着她的带着面具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