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13日,星期三,早晨五点半,正当上班族张禄还在苦哈哈地加班,尚未得蒙领导开恩大赦的时候,距离他一百多公里外,魏文成已经披上一件长大衣,出了家门了。
并不是魏文成起得早,其实他跟张禄一样,还没有睡呢……作为一名作家,他多年以来养成了昼夜颠倒的习惯,白天必然犯困,只有当夜深人静、万籁无声之际,才可能灵感激发,文思泉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当日计划中的作息与张禄基本相同——虽然一个是被迫的,一个是自愿的——张禄在好不容易离开公司,归家途中,还得跑去肯德基垫点儿东西,魏文成也一样,忙了一整晚,睡前必须加餐。
这不算早餐,而是早晨五六点钟的——宵夜。
披上长大衣出了家门,走不多远,拐个弯儿,前面就是一家书报亭,已然下板开摊了。依照魏文成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每次经过这儿都会买一份报纸或者杂志,以备“宵夜”的时候阅读。原本他是习惯看手机的,但一整晚盯着电脑屏幕,这会儿再看手机,眼睛实在是受不了啊。
他一般会买张《天津晚报》——当然是前一天的——有时候也会买本杂志,什么《看天下》呀、《财经周刊》啊啥的。不过这回跑到书报亭前扫了一眼,却赫然发现角落里摆着本《无上神秘经》……这又是啥玩意儿了?报亭还兼传教?
顺手拿起来一翻,竟然是手抄本。魏文成不禁斜眼瞥了瞥报亭主人,心说你要卖非法出版物,也挑点儿什么凶杀、色情题材的啊,这种玩意儿怎么可能卖得出去?随即他就发现——耶,报亭里换人了,不是平素惯见那位老大爷,而是个中年瘦子,衣着有些落拓,但鼻梁上夹着一副黑框眼镜,显得挺有文化的样子。
“哎,原本卖报那位大爷呢?”
瘦子扶了扶眼镜,望向魏文成,嘴里解释说:“有事儿得晚一会儿来,我先帮他盯着。”
“你是他的……”
“邻居。”
瘦子简单地作答之后,就把目光投向魏文成手里的手抄本——“要不要?算你便宜点儿,五块钱。”
魏文成顺便就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这不是正经出版物啊,你们怎么还卖这个?”
瘦子又再扶了扶眼镜,貌似有点儿脸红:“啊这书……它是我的,我练书法自己抄的……这不最近手头拮据嘛,所以拿出来随便卖几个钱……”
魏文成点点头:“字儿确实写得不错。”
瘦子双眼一亮:“您懂书法?”
魏文成笑道:“我就是一趣÷阁狗爬字儿,尤其这些年敲键盘,估计连狗都不会爬了……不过我初中有位数学老师勉强算是个书法家,小时候跟他学过一阵儿……”低头再翻翻那本书:“这是学的钟绍京《灵飞经》吧,如今练这种字体的可不多见哪。”
瘦子仿佛遇见了知音一般,不禁喜笑颜开:“行家呀。那这么的,瞧在您懂行的份儿上,三块钱,您拿走。”
“别介啊,”魏文成原没有买这本书的意思,但想想过几个月老师生日,这倒可以算是一件不错的礼物,耳听瘦子矬价,当即下定了决心,“我看你也不容易。五块就五块,我买了。”
掏钱收货,完了魏文成一边向早点摊儿走去,一边随手翻看这本《无上神秘经》。这书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若是抄录在小说里,能不能假装是自己原创的呢?那样应该会提升不少逼格吧……不妨等睡醒了先上网搜索一番,倘若搜索不到,那便可用。
一人擦肩而过,抬起手来跟他打招呼:“嗨。”
魏文成本能地也扬扬手:“唉你好……”随即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啊?
他忍不住转过头来,而对方也几乎是同样的动作,于是四目相对。魏文成就瞧着眼前这人仿佛有点儿面熟,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了。
对方朝他笑笑,貌似很自然地问道:“这一大早干嘛去啊?”
“哦,去吃点儿东西……”魏文成双眉微皱,“敢问您是?”
“怎么,那么快就不记得我了?”
“恕我眼拙……哦,我熬了一整夜,现在脑袋有点儿晕——您是?”
“唉,听你这话音,不象是天津本地人哪?”那人突然间转换了话题,而且与一开始打招呼的熟络不同,仿佛与魏文成只是一面之交而已,但魏文成却并不觉得奇怪,随口便答:“我是北京的,这不去年才搬天津来……这儿房价便宜嘛。听您的口音,也象是北京人?”
对方笑一笑:“同乡,同乡。”眼神望下一错,落在了魏文成手里的书上:“嘿,又是这本,你多少钱买的?”
“五块。”
对方当即双眉一轩:“这特么的就不对啊。卖我十块,打包卖三无三十,到你这儿才五块?难道说……”抬起眼来盯着魏文成:“你比我们都穷?还是你比较……小气?”
“啥意思?”魏文成猛然间反应了过来,“唉我说您究竟是哪一位啊?”
那人愣了一下:“你不记得了,我可该怎么解释才好呢?”想一想,突然间伸手开始解上衣的拉锁。
这人上身是一件带兜帽的墨绿色羽绒服,下身是褐色休闲裤,足登一双运动鞋,只见他解开拉锁,一把扯开羽绒服,原来里面只穿了一件素色的无领T恤……
魏文成双眉微皱,恍惚间想了起来:“你……你是那个精神病大夫!”
对方重新扯上羽绒服,朝他笑笑:“你终于想起来啦……”
魏文成左右望望:“我……我怎么又回来了?我是穿越还是发精神病之前,就是在这儿,买了这么一本书……”低头瞧瞧手上的《无上神秘经》——“我这是在做梦么?”
“宾果,”那所谓的“精神病大夫”鼓掌道,“你就是在做梦。那么你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呢?其实很简单,我想向你打听一点儿事情,但又承诺了别人,不当面问你。我可没答应不在梦里问你啊,哈哈哈哈哈~~”
“你想打听什么事儿?”
对方指一指魏文成:“你,在穿越前最后的记忆,究竟具体落实在何时、何地。”
魏文成双眉一挑:“你说穿越?那我不是疯了……”
“对啊,”对方耸耸肩膀,“你就是穿越了,你肉体湮灭,魂魄进入了一个专为你而设计的口袋世界……”随即诡谲地笑笑:“就算把真相全都告诉你也无所谓啊,反正你记不住。”
……
魏文成是被一声巨响从梦中震醒的。他近日来修习天书,颇有所成,每晚打坐行气,几乎不再需要睡眠,这一晚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朦胧睡去,貌似还做了一个挺荒诞的梦。醒来之后,他足足愣了几秒钟的神儿,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穿着墨绿色羽绒服的身影……那应该是曾经在林屋山溶洞里见过的所谓“精神病大夫”吧?但自己在梦中如何与他相遇,都说了些什么,却根本想不起来了。
随即就听见小沙弥在屋外高声喊叫。魏文成急忙从草席上爬起身来,穿上鞋,跑过去打开屋门,提高声音问道:“是何响动?是何事耶?”
小沙弥貌似才刚从庵外跑进来,满脸的惊骇之色,见了魏文成就叫:“祸事矣!黿头石崩,有妖气飞天而去!”
原来刚才那声巨响,却是太湖边上鼋头渚那块镇压鼍怪的大石头莫名其妙地崩裂了,随即就有道黑气冲天而起,直朝正西方向飞去,瞬间便消失在了晴空之中。小沙弥起得早,出门樵采,正好被他瞧见,当场吓得是魂飞天外,匆忙跑回来向魏文成禀报。
若然是别处石崩,估计小沙弥不会那么害怕,可能吃惊要多过骇然,但这块石头非同一般,当日他也是亲眼得见法朗和尚收邪镇妖的,则黑气冲天,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鼍怪走脱啦。故此震惊恐惧,赶紧回庵来找魏文成。
魏文成冲出庵去,几步便奔至鼋头渚,仔细一瞧,果不其然,好好的大石头中间开裂,一通到底,最宽处竟达一尺有余。他眼神尖,当即就发现在石缝边儿上散落着几块粗陶片儿,捡起来一拼,正好是个粗钵……不禁腹诽,心说法朗和尚你能为不过如此嘛,这才压了怪物几年啊,容器就承受不住了……
手搭凉篷,远远眺望,晴空万里,红日初升,丝毫也不见什么妖气的迹象。再问问小沙弥,得知妖气确实是飞远了,并没有落回太湖之中——你丫好不容易脱困,这不回家,跑北边儿干嘛去了?
多少也有些遗憾,倘若自己惊醒得早,或者跟小沙弥似的早早起身出庵,说不定能够亲眼得见鼍怪脱困,那么新学的天书上术法,很有可能派得上用场啊。自己闭门造车,空学法术,也不知道究竟水平如何,若能拿鼍怪练练手……再一想算了,那妖物连戴孟他们仨都整治不了,自己才修行了几年哪?还是别冒险了。
一边跟小沙弥商量着,说我写封信你帮忙送去建康,通知法朗师父一声吧。谁知道才进广福庵,骤然便见自己寝室中端坐一人,缁衣光头,正是多年不见的法朗!
二人匆忙进屋行礼。小沙弥一脑袋磕下去,还没等抬起来呢,就先叫:“师尊,鼍怪脱困去也……”法朗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前数日在建康忽有所感,知此方有事,匆匆而来,惜乎略迟一步……”
魏文成心说我还以为你是飞过来的,还琢磨你法力多么高深哪,敢情也是腿着回来的……双手呈上粗钵的碎片。法朗随手接过,笼入袖中,然后朝小沙弥点点头,说你出去烧点儿开水来吧。
先把小沙弥打发出去,然后以目示意,命魏文成关上屋门,撑开窗户,随即法朗面色陡然一变,伸手一指草席旁边:“此何物耶?”
魏文成顺着他手指的目光瞧过去——哎呦,自己忘记把那卷天书给收起来了……
就算法朗和尚不能飞,但他能够提前心血来潮,预感到这儿会出事,而且当初林屋观三道都降不了的鼍怪也是他镇压的,谁知道这和尚会不会读心呢?魏文成不敢谎言相欺,于是就把林屋观惊变,二道粉身,然后遇见袁公,得授天书等事,一五一十地禀报法朗——独独含糊过了那溶洞中时空门之事,因为他总觉得此事跟自己关联甚深,并且不宜向旁人泄露。
法朗和尚一边听着,一边伸手抄过天书,展开来一目十行地浏览。一直等到魏文成说完,他才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摇头,告诫道:“此为道家术法,汝今为我释门弟子,不当深研——要知术法小道耳,精修般若,以证菩提,度人自度,方为我宗大道也。”
魏文成随口敷衍道:“既得相托,乃聊遣怀而已,不敢深究,以坏证佛之心。”你没说不能读,光说不能“深研”,那我就说自己并没有深研,只当闲书看的不就成了?
法朗和尚告诫魏文成的时候并没有抬头,双眼始终停留在天书之上,魏文成回答之后,他仍然保持着这个姿态好一阵子,才突然间醒悟过来,赶紧把天书卷起,扔到一边去了,随即双手合什,口诵经文。魏文成心说你也被迷住了吧?什么术法小道,这玩意儿肯定比经论之类要有趣多啦。
就听法朗和尚诵过了几句经文,突然间开口问他:“三论可通读否?”
魏文成说都通读了,可惜没有明师指引,满篇都是疑问。随口提了几处,法朗逐一作答,魏文成就觉得眼前仿佛豁然开朗一般——但实话说,还是没有天书里的法术来得有意思……
小沙弥烧好了水,注满两个杯子,用一个木盘托了,敲门进来呈递给师父、师兄。法朗接过水来喝了一口,然后问魏文成:“汝入我门下,多少时日?”
“已五年矣……”五年来你就把我撇在这儿,不闻不问,还好意思说我是入了释门,入了你的门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