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已过,炎热的夏天结束了。
谢芝缨嫁给百里昭已两个月了。她在六皇子府,可说是应对自如,稳稳地坐住了六皇子妃的位子。
打理家务,基本顺风顺水。六皇子府的大管家,五十多岁的茂叔,是个集衷心与精明于一身的人,茂叔很快就被谢芝缨收服了。
那是谢芝缨回门后的次日。百里昭早早地去上朝了,谢芝缨用完早饭,茂叔便带着一群副管家和管事等在庭院里。
谢芝缨将大家请入正厅,见完礼,然后让他们坐下。
茂叔观察着这位六殿下不惜花费那么多心思装点皇子府,为其庆贺生辰的女子。她笑容浅浅,妆容素淡,乌鬓只插了根紫玉钗,脸上未施脂粉,穿着一身浅紫色撒栀子花的蜀锦长裙,坠着白玉禁步,粉红绣鞋并拢在长裙下,只露出一点点足尖。看上去,和一般富贵人家娴静文雅的少妇没什么两样。
“茂叔,殿下告诉我,你年轻的时候受过伤,后颈椎那儿总疼。没多久就换季了,三天两头总下雨,京城的秋雨凉气十足,茂叔须得多留意。”
“老奴谢过娘娘关心,不妨事的。”茂叔略怔一下,马上客气地回答,并没有多么异样的感觉。殿下对这女子爱若珍宝,把这些小事儿告诉她,也是怕她降不住下人吧,说些家常容易套近乎。
谢芝缨想了想道:“我记得一套推拿术,还有一个治疗颈椎腰腿老伤的方子,可惜那本养生册子不在身边。红玉,你记得我放哪儿了吗?”
红玉回忆了半天才答:“好像留在咱家老夫人那儿了,是夫人拿过去的。”
茂叔没当一回事。医书嘛,谢夫人送给谢老夫人看,太正常了。哪家姑娘会在陪嫁里塞一本医术的?没准儿这位六皇子妃只是说说而已,表示一下关心。他老人家五十多岁了,才不是那种给个棒槌就当针的人。
“娘娘不必多虑,老奴这毛病没关系的。娘娘这样热心肠,老奴心领了。”
茂叔话音刚落,谢芝缨摆手道:“茂叔,我记得内容,回头就写出来给你,不用红玉回嘉义公府取了。”
“……噢,那就多谢娘娘了。”
茂叔依然没当一回事。记得药方不算啥,一张药方能有多少字?推拿术内容就多得多,娘娘说“回头”写,没准儿是让小丫头回去娘家找吧,他够感激的了,还是不要说破的好。
谢芝缨和茂叔寒暄之后,就又和副一管家、副二三四五六七**十管家,以及三十多位管事分别寒暄。茂叔听着听着,眼睛渐渐地睁圆了。
天爷地爷,这位娘娘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
“刘管家,听殿下说你老家来了亲眷,是你三舅母的内侄儿,打小就跟着你家老人过的,跟你亲热不比一般人。下午要没甚急事儿,许你半日假回家,和这表弟好好唠嗑。”
“孙管家,听殿下说你家老父数月前摔了一跤,折了迎面骨。现在可养好了?”
“金妈妈,听殿下说你儿媳和董妈妈的儿媳吵嘴了。都是孩子,拌嘴不算什么,妈妈别多想。重要的是,别跟董妈妈生分了,化干戈为玉帛才好,大家一团和气,就不会办错事儿。”
“佟姐,听殿下说你弟媳刚有了身子,挑嘴挑得厉害。实在不行,以后每日你跟厨房那儿说一声,看她们能不能帮着做点什么,你端回去。当然,银钱要另算哦。”
茂叔听到这里,差点大张嘴巴。这位佟姐为了满足弟媳的胃口,偷偷从厨房“捎”吃食回家,六皇子妃肯定是知道的。她这么说也太厉害了,这是告诉佟姐,第一,你做了什么我都知道,但过去的事儿就算了,既往不咎;第二,以后还可再这么干,但是不能再白拿了,得给钱。第三嘛,再这么着偷东西,哼……这话本宫就不明说了,你自个儿想想吧。轻描淡写的几句,就这么立了威!
谢芝缨一个人一个人地聊下去,茂叔的嘴巴越张越大,其余人也都惊得暗暗抽气。
包括茂叔在内,所有人的姓名、年龄、入六皇子府做事的年限,迄今为止从事职责变化情况,乃至性格、喜好、家人的情况,等等等等,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对于每个人,她开头都是“我听殿下说”。可今天才是她嫁入府的第四天,前面三天每天都忙成那样儿,殿下就算都知道,统统告诉了她,她也记不住啊!但人家就是记住了。不但记住了,对他们做过的有些不甚体面的事,也都有应对。这总不见得是殿下教的吧?殿下也很忙啊,这些资料,光说就得花多少时间,更不用说考虑好该怎样处理了。有心,太有心了。
红玉在谢芝缨说话的时候悄悄出去,然后端了文房四宝回来。谢芝缨接过来,提笔蘸墨刷刷写,嘴里并不曾停下与管事们寒暄,依然是一点也没说错。
茂叔挺纳闷,六皇子妃娘娘在写什么呢,她既然什么都知道,还有什么可记录的?
和所有人说完话,大家躬身起立,又行了礼,谢芝缨遣散了众人,茂叔就也打算走出这紫竹殿。
“茂叔,”红玉匆匆追出来道,“这是娘娘送你的。”
茂叔接过那两张写了不少字的纸,只溜一眼,差点又想大张嘴巴。
“推拿术和药方子!”茂叔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红玉姑娘,这该不会是娘娘方才写的吧?”
还能不是么,这墨迹还没干透呢。
红玉笑嘻嘻地点头:“主子的记性可好啦。您老慢慢儿就知道了。”
天爷地爷,不用慢慢儿的,他老人家现在已经知道了。
不光记性好得吓人,心智也高得离谱。哎,能让殿下爱成这样的女人,果然不简单。茂叔看着手里的纸,脸上的神情渐渐由吃惊转为敬佩,欣慰,和骄傲。他老人家见过那么多贵妇,哪个能像他们家娘娘这么聪慧精明收放自如,谈笑之间恩威并施,成功降服一群势利眼的,大大小小的奴才头头?茂叔又没老眼昏花,其余人跟他也是一样的神情呢。
“红玉姑娘,千万替老奴谢过娘娘噢。”
茂叔的脸笑成一朵老菊花。跟着这样的主子,才是福气。
谢芝缨很快就站稳脚跟,变成了六皇子府说一不二的掌家主妇。其实茂叔这些下人都是府里的老人儿了,懂规矩明事理,拉拢管理并不难。
略有些麻烦的,还是皇后塞进来的那些美女。
她们是褚娘娘亲自从宫女里精心挑选的,都不是普通的丫头。
身家清白是自然的,百里昭命人一个个都严格调查过。她们出身尚可,都有一定的体面,其中伺候在书房里的两个女孩儿,一个叫如诗一个叫如画,不光长得美,还来自书香之家,父亲都是秀才。
皇后褚娘娘虽然在后宫里横着走,但还是以贤惠著称的。对于这些皇子的内务,她是能劳碌就劳碌——虽然这在谢芝缨看来,无非就是,手能伸多长就伸多长。
这不,送给百里昭的下女们,每人都按照特长分好了去处,她还把如诗如画这两个她认为最出色的给“指”去书房了。
百里昭是个勤勉的人,经常在书房办公,娶亲之前,常常夜宿书房。留这么相貌美丽,家世也不错的丫头在书房,为了什么,谁还能不明白。
“娘娘心里得有点主意。您尚在新婚,千万别让狐媚子糟了心。”
第一副管家许嬷嬷私底下告诫谢芝缨。她追随茂叔脚步,早早“投诚”,立即死心塌地。男人.妻妾成群是正常,但正室刚过门,丫头就爬了男主子床,搁哪家都说不过去。
“知道。”谢芝缨翻着账本,“她俩是母后亲手……呃,安排在书房的人,我刚做儿媳也没几天,不好这么快把人调走。”
那不是打皇后的脸嘛。再说,也会给自己留下妒妇的名声。
哎,皇后娘娘难道就不是女人。她每天和一帮看不顺眼的妃嫔斗得昏天黑地,这是要“磨炼”儿媳妇的斗小妾功力嘛?太子,逸王,五皇子都在正妻外纳有一群姬妾,百里昭这个小六子,最好也不要免俗。母后大人是这个意思吧。
许嬷嬷不放心地道:“是这个理儿,可老奴冷眼瞧着,那两人成日价无所事事,专一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妖娆娆的,分明是等待时机哪。”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六皇子妃虽聪明,毕竟年轻,哪懂得那起削尖了脑袋朝上爬的人的心思。
“无所事事?”谢芝缨从账本里抬起头,“……嗯,可不是嘛。不要说她们了,那些被分去乐房、舞室、茶居,甚至是我房里贴身服侍的,好好干活儿的还真不多。”
这是因为,百里昭对这些宫女心存忌惮,并不让她们做什么事,只当养了二十多张嘴。就拿近身服侍的如玉、如烟、如水、如云等人来说,白天还跟着伺候在谢芝缨身边,而晚间百里昭回了府,根本不让她们进卧房,直接打发去紫竹居的下人房歇着,挺轻松的。
百里昭的忌惮,或者说厌恶,也不是没来由的。红玉就告诉过谢芝缨,如烟曾把一根银簪遗落在书房,被如诗翻着白眼送了回来。如烟平时的活动范围就在紫竹居,簪子怎会落到书房里?这是想过去寻找,伺机接近百里昭哪。
“说得对。无事,不见得就不生非,还是给她们找点事做做。”谢芝缨笑道,“多谢嬷嬷提醒了。”
“老奴一定替娘娘盯着!”
于是,谢芝缨让这二十多个美女忙得团团转。
精通曲艺,分在乐房的,另加任务,负责:谱写新奇曲目,每月三支;检修乐器;必要的时候,还跟着买办出去选购。
长袖善舞,分去舞室的,另加任务,负责:编排新奇舞蹈,每月三支;检修道具;必要的时候,跟着买办出去选购。
专于茶道,分在茶室的,另加任务,负责:配置各类养生茶,每月三种;检修茶具;必要的时候,跟着买办出去选购……
至于如诗如画,百里昭不许两人进他视作机要公务间的书房内室,只让她们清理其余各个房间。谢芝缨就让她俩在此之外,再负责笔墨纸砚,必要的时候还是帮买办做事。
“……劳烦二位跟各位买办通通气儿,”谢芝缨对茂叔和许嬷嬷说,“务必配合这些姑娘哦,她们身后可是站着皇后娘娘,多少给点面子,千万别欺生。”
大主管和第一副主管连声答应着,下去叮嘱了。结果……
没多久,有些姑娘和买办看对了眼,羞答答地过来求恩典,六皇子府解决了一批单身买办的终身大事。
百里昭知道后笑得前仰后合:“真真是我妙不可言的娘子!”
他慷慨地赐了不少银子给这些女孩儿做嫁妆,给喜滋滋的买办们也赏了不少,用于添置家当。
谢芝缨就按着他说的数目去准备对牌,顺便问了一句,母后会不会认为这是辱没了那些宫女?
百里昭露出被看低了的表情,言之凿凿地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本殿下的买办,能是普通的下人嘛?收入与地位都非同一般,并且,她们嫁过去可是要做正室的!”
做人的妻,强过做人的妾。只要不打歪主意,他才不会亏待自己人。
还有十几个女孩儿没嫁掉,但看这光景,也把那“走捷径”的心灰了大半。多数人都是小家碧玉,鸡头与凤尾,到底哪个好,谁还能想不通呢。再说了,那几个丫头嫁得也挺好。殿下和娘娘情深意笃,横插了进去,纵能有短暂的荣华富贵,架不住大半生的凄凉。宫女爬了龙床的也有,活下来的难道就多?
但是如诗和如画,有点不一样。
负责笔墨纸砚的买办是个彪悍婆子,没法子和她俩升华感情,而且两人自恃与其余不够美、且毫无书卷气的女孩子不一样,心头痴念并没有消退。
不但没有消退,还涨了些,因为百里昭经常去书房,两人偷偷看着他的背影,越看越爱,越爱就越怨。
这天,谢芝缨如往常一样地进宫。按照规矩,先是去坤宁宫,见皇后褚娘娘,然后再去流华宫,见穆惠妃。
她来得准时,却听说褚娘娘和一群妃嫔在说笑,尚未散去。按照皇后的日常作息,每天要先见诸妃,再接见她们这些儿媳。
谢芝缨打算在偏殿的角落里稍坐一会儿。大约是今天这些娘娘话多,皇后听得开心。
没坐多久,褚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玉露走了过来,含笑说道:“六皇子妃,皇后娘娘唤您过去呢。”
“好的。”
谢芝缨跟着玉露来到了东暖阁,进入正厅,见到了南向端坐的褚娘娘,以及下面围坐着的,花团锦簇的妃子们。其中,就有挺着个大肚子的翠珊——已晋为德嫔。
谢芝缨并不意外。这是难免的。她熟稔端庄地向褚娘娘行礼,又向各位妃嫔行礼。
褚娘娘赐了坐,玉露搬来一只锦杌,谢芝缨道谢后,端端正正地坐好。
奇怪,怎么不见太子妃和逸王妃呢?每五日要来宫中请安,往常她们都不会迟到啊。
褚娘娘和蔼地问了些饮食起居。接着,话锋一转:“本宫叫人送过去的那些丫头,那两个伺候在书房的,昭儿觉得怎么样?”
谢芝缨微微发怔。皇后怎么这样问。
不问她觉得怎样,而是问百里昭觉得怎样。这个意思有点……
余光感受到翠珊的嘴角,那儿挂上了一朵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