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芝缨又来到了灵曦寺。她是来还愿的。
时至孟夏,逝者均已入土,做七早毕。流光容易把人抛,日子飞一般飘走,曾有的伤悲渐渐平息,谢家迎来了新的生活。
皇帝果然颁布了军改诏书,召回各地常驻统领,对现有军队进行整编,撤并相关机构,总揽一切兵刑大权。相应地,谢玄东有了新的职务,皇帝委任他为兵部尚书。
没等谢家人从惊喜的浪潮中平复,又有一系列诏书颁出,各地的细化改制迅速铺开。谢玄北亦无须返疆,调任大理寺右寺丞。谢芝缨三位驻守不同疆域的堂哥,也得以回京,于京城五府六部等衙门分别但任新职。虽然职位不甚高,但三人终于可结束与家人天各一方的日子了。
近日来随着三位堂哥陆续返家,谢家门庭愈发热闹,谢芝缨从未这样高兴过。
谢老夫人因为谢四夫人、谢芝纤之死而深受打击,一度病榻沉疴,她曾在佛前许愿,一旦祖母康复,就把所有积蓄都捐给寺院。现在不但谢老夫人身体恢复了,全家人还得以团聚,她迅速清空了自己的私房,大清早就开开心心地出了门。
谢芝缨换了男装,与谢煜宸一起骑行,兄妹二人出了城门直奔楚云山。渐至山脚,满眼苍翠,夏木阴阴,鸟鸣阵阵,叫人心旷神怡。
谢芝缨对着清幽山色,嘴角绽出微笑。她一拍坐骑的脑袋,低低吆喝一声,玉骢马快活地打了个响鼻,散着欢儿,沿着林荫山路得得而上。
谢煜宸好容易才追上谢芝缨的玉骢马,笑着对妹妹说:“小九,难得见你这么高兴,你看连马儿都染了喜气。”
“哈哈,还愿的人,哪有不高兴的。”
小时候和七哥也不知来过这里多少回,哪趟都不曾有这样的心情。轻松随意,怡然自得,骑着马感受耳边习习凉风,竟有股岁月静好的感觉。
但愿从此再没有苦难与灾害,她挚爱的人都能安然度日,颐养天年。
谢煜宸打趣道:“我看你是因为某人要回来了。”
他指的当然是百里昭。六皇子去往西陵已有数月,即将圆满收工,回京后即等吉日大婚,宫里已在忙碌此事了,现在京城人谁不知道。
谢芝缨脸一红,啐道:“七哥好贫嘴。我倒替你着急,到现在也没说下媒,你还笑话我。”
谢玄东做了兵部尚书后,谢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踩破了,但谢夫人一一婉拒,理由只有一个,谢尚书对儿子要求极高:不取功名,不以家为。
谢煜宸熟读兵法、弓马娴熟,本欲像父兄一样从军立功的。但谢老夫人后来改了主意,想让长房唯一的孙儿弃武从文,这对谢煜宸来说是个太大的挑战。他读的多是兵书,八股文什么的,在他眼里好像天书一般。刚开始准备的时候尤其困窘,摊开扉页,字字都认得,凑到一起就是看不明白读不下去。
去年恰逢恩科,谢煜宸以荫生的身份参加了秋闱,意料之中地未能中举。这年是甲子年,依例八月会有乡试,谢玄北勒令儿子必须“准备周全,从贡院凯旋而归”。
谢煜宸被妹妹说得立即苦下脸。现在都四月初了,天晓得,四个月里他就算一天花十个时辰苦读,又能有多少进展?
见哥哥变了脸色,谢芝缨抿嘴笑了:“七哥,你别急。功名利禄这些东西,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有,美人也是一样。”
“我才不是急着娶媳妇儿。”谢煜宸也脸红了,“最急的是祖母。她天天念叨,还说大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娶了大嫂,第二年就给她添了重孙。”
谢芝缨笑得差点握不住缰绳。其实二十多岁中举,三十多还没考取进士的也大有人在,要是七哥真沦落成那样,看父亲还改不改口。
“七哥莫慌,”笑完,谢芝缨安慰道,“四个月虽短,要是能有名师指点,也能事半功倍的。所以父亲要你去珩泰书院读书呀。大家不是说,‘珩泰一月课,胜读十年书’。”
谢煜宸又是撇嘴又是摇头。“父亲大人的倔脾气,你还能不知道!我看我是进不去了。”
珩泰书院专门接纳像谢煜宸这样科考失利,急于回炉深造的青年学子。院内宿儒名士云集,学生桃李满天下,在京城私学中的地位不亚于皇族子弟读书的最高官学国子监。但正因如此,珩泰书院设置的入学考试极难,谢煜宸再次不幸被淘汰。
按说他已是二品大官的儿子,堂伯父还在礼部为官,完全可让家里走关系开后门。但谢玄东性情耿直到执拗,认为自己荣宠无比必遭人妒,又是初任京官,必须注意影响。所以,对儿子的求学,竟是袖手旁观。
谢芝缨无语。父亲的想法不是没道理,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不是为难人吗。
“要不,我找那些世家小姐打听打听,她们的兄弟有进书院读过书的,你去结交一番,看能不能摸透考题的套路。”
“好......吧。”谢煜宸回答得没精打采。
话虽这样说,懂了套数,还得自己墨水足才行。
“七哥,你也抖擞一点儿。人家都费力想办法了,你得振作起来嘛。”
“唉!等下你还愿,我要去许愿,佛祖保佑,从天而降一位名师给我。”
“哈哈哈......”
说话间到了知客亭,兄妹二人栓好马,沿着青石台阶向灵曦寺走去。
越往上走香客越多,到了后来,密密麻麻,摩肩接踵,石阶挤满了人。
步行走山路最怕遇见这种情况,兄妹俩都累得腿酸脚软。
“今儿这是什么日子,”谢芝缨擦着汗,“忽地来了这么多善男信女!”
这时身边一个老妇告诉她,今天山上有庙会,就在寺院附近的空地,“可热闹哩,卖什么的都有。”
“我的天,我可真会挑日子出门。”谢芝缨抚额,向上望,全是黑压压的人头,人流缓慢地向上挪动,按照这样的龟速,要何时才能到达啊。
谢煜宸向两边张望,见石阶旁有条陡峭蜿蜒的小路,便拉着妹妹奋力挤了过去。
“我们绕道罢,”他喘着粗气道,“走这样的野路过去,还能轻松点。七哥一身本领,不怕你摔了。”
“好。”
小路虽窄,好在还能容两人并肩而行。道路两旁藤萝缠绕,翠荫遮日,比起刚才闷在人堆里一步一挪要惬意不少。
走到后来,道路渐渐变宽,熙熙攘攘的人闹声竟一点也没有了。阳光透过枝叶星星点点地洒下来,耳边只有鸟鸣声和山风吹过树叶的飒飒声。
“七哥,”谢芝缨停了下来,“这是哪里,咱们不会迷路了吧?”
谢煜宸掏出个小巧的罗盘,研究片刻答道:“应该不会。方向是对的,就是绕得太远了。你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儿?”
“不用......哎哟。”
谢芝缨用帕子擦汗,忽地一阵强风吹过,她手一抖,丝帕立即被刮出老远。
谢煜宸盯着斜坡上那方粉红道:“小九,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捡。”
“七哥,小心些,很陡。”
“没事。”
谢煜宸轻巧地跃出,片刻就来到了斜坡前,伸手去够,谁知风又刮起,他继续追逐,渐渐没入林中。
“七哥!”谢芝缨急了,高喊道,“回来吧,帕子我不要了。”
远远传来了谢煜宸的声音:“稍等会儿,马上就来---”
谢芝缨不敢走动,只得等在原地。有花瓣从头顶飘落,抬头才发现身畔载着一株桃树,大约是山气偏寒,城区桃杏都谢了,这棵树依然是花朵簇簇,丝丝甜香引得蜂蝶萦绕。
“有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芝缨,想不到在这里还能见到你。”
谢芝缨咬了咬牙,慢慢地转过身。
程彦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