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娘被宣布暴病而亡。
下人们不乏叹惋的,毕竟一尸两命。更多的还是淡然无波的,也有极少数人前无话,背地里幸灾乐祸的。柳姨娘的做派,大家早就看不惯了,而那些被她薄待过的又多在谢府为仆已久,哪个和她一条心。
朵朵近来多了件任务,悄悄盯着老夫人院内动向。根据朵朵的禀告,谢老夫人某日单独叫过长房与四房两对夫妻,说了很久才散。
“知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谢芝缨问。
朵朵摇摇头:“老夫人屏退左右,就是橘蕊姐姐也被勒令守在廊下,旁人不得近前。”
谢芝缨疑惑,祖母这是要交代什么呢?总不见得是打算分家吧,那样干嘛不把二婶三婶一道叫上。
自从预见到祖母吞金,所有精力都放到这上面来了,但她也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让朵朵当“探子”,看看能不能窥得一些苗头。可惜,现在也有头十天了,没搜集到什么有用的。
主仆二人正在相对无言,红玉匆匆走了进来。
“姑娘,十姑娘和十一少爷不知怎么拌嘴,结果越闹越凶,十姑娘哭得震天响,偏偏夫人又带着张嬷嬷出去了,紫萱急做一团,跑过来找咱们。”
柳姨娘死后,老夫人见谢芝纤形单影只的可怜,打算等两个儿子走后单独收拾一处像样的院落给谢芝纤,就和谢芝缨一样。
柳姨娘因是暴毙,为着忌讳,原先住的院子已封了。谢芝纤无处可去,谢夫人就将她接到自己堂后抱厦厅暂住。
前些日子谢四夫人和谢玄北吵架,竟然赌气悬梁,伤了咽喉,无法抚养幼子,谢夫人早早地把谢煜冲接了过去,一并养在抱厦里。这对堂姐弟住得这样近,反倒摩擦不断。
“紫萱在外头?我这就过去。”谢芝缨马上换衣服。
朵朵奇道:“我没听错吧,不是十一少爷,而是十姑娘,哭得震天响?”
红玉边帮谢芝缨换衣服边答:“没错,哭的就是她。白婵伺候着,可又不能为了主子去斥责十一少爷。”
朵朵小声道:“十四岁的大姑娘了,能让五岁孩子惹哭?”
“嗯,人家本来就爱哭,女人是水做的。”
“......你自己不也是女人。”
谢芝缨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听完两个丫头的对话悻悻地说:“柳姨娘没了以后,老夫人格外怜惜十妹妹,你们还没看出来?从前还罚她抄女训,现在也给停了。就是父亲也每日必去看望她的。”
红玉默然点头。十姑娘现在倒是跟老爷更亲近了。紫萱悄悄告诉她,每次老爷回来,都要在她那儿停留不少时间,还念叨什么,一个教习嬷嬷不够,要夫人再请人教十姑娘读书。她都不想跟自家小姐说这些。
朵朵扁着小嘴,很不服气。
“奴婢认为,她不见得是哭自己亲娘。姨娘没了,她照旧穿得鲜丽,头上戴的一样不少,咦不对,还比过去多了几样。”
朵朵奉命“蹲守”,瞥见这位小姐出入老夫人院子不少回。老夫人和夫人都赏了很多东西给她,其中不乏精巧俏丽的好头面,十姑娘竟立马就戴上了。哎,按说亲娘没了,纵然不戴孝,也该打扮得素净些吧。
朵朵莫名觉得十姑娘是在借母丧而博怜邀宠。
红玉轻轻拧了拧朵朵的脸蛋儿。
“就你眼睛厉害?当咱们都没瞧见哪。”
“你们哪有我瞧见的多。她每次去找老夫人的时候,都穿得很素净,有时头上还戴朵小白花,尤其踏入院门之后,那脸上的神情,马上就变得,哎哟,可凄楚了。但是,出了院子,脸儿就变了,还立马就把白花摘下来了。”
朵朵被委派的重任,红玉是知道的,不过这俩丫头都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只习惯性地替主子保密。
红玉笑道:“也许是你想多了?估计嫌那花儿不好。”
“她回房以后还换了亮色衫儿。出门或者夫人老爷过去,她会再换回去。”这是朵朵后来从白婵那里挖到的消息。
红玉好笑地说:“不可能吧,穿穿脱脱的,也不嫌麻烦。”
谢芝缨摇摇头,计较这些有用吗?这位十妹妹,现在算是因祸得福了。
祖母特别喜爱女孩子。几个孙女都嫁人了,谢芝纤的到来,祖母是高兴的。如果不是谢芝纤曾经惹祸,差点得罪了逸王,累及整座谢府,祖母还不知道要把谢芝纤宠成什么样。
谢芝缨记得谢老夫人因此表达过对柳珍珍的不满。看来,她完全归咎于女孩儿的娘,觉得柳珍珍不会教孩子。
所以,柳姨娘死了,反倒让祖母把谢芝纤曾犯下的错抛到脑后,加倍疼爱起这个失去生母的孙女。
谢芝缨现在最着急的还是谢老夫人的“厄运”。怎样也想不出祖母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举动,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啊。相对而言,一个谢芝纤借机邀宠讨便宜占,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不过,朵朵的某句话引起了谢芝缨的注意。
“朵朵,你说十姑娘出入老夫人的院子,变得很频繁?”
朵朵猛点头:“早晚就不说了,您跟着夫人过去的,夫人也带着她。除此之外,每日起码有两回。”
也就是说,一天要去四趟。谢芝纤,都会跟祖母说些什么呢?
谢芝纤是在边关长大的,曾与祖父结伴杀敌的祖母也有个从军梦,谢芝纤要想投其所好,并不难。
---但愿不要与祖母自尽有关!
谢芝缨赶到抱厦间的时候,谢芝纤还在哭,不过已经不像传说中那样震天响了。
白婵告诉她,十姑娘哭昏过去一次,被掐人中掐醒,醒来继续哭。
“去请大夫吧。”谢芝缨淡淡地说,“人不是昏了一回?让祖母知道了,又该骂你们服侍不周了。”
虽然她心里也觉得这是谢芝纤装昏,但现在......嗯,该做的得做足,不能落话柄。
谢煜冲则已被乳母抱走了,红玉去略问了问,回来的时候重复乳母的话,原来起因是谢煜冲不小心打碎了谢芝纤十分宝贝的一只玉镯,说是柳姨娘的遗物。
红玉说完,谢芝缨抚额。这小堂弟也是淘气,不知道十姐姐是只哭精吗。
那样的理由,当然可以哭出一缸眼泪来,让长辈知道了,只会责怪谢煜冲。
白婵去使唤小丫头了,谢芝缨走到谢芝纤的“病”床前劝了几句。谢芝纤神情倦怠,像只斗败的公鸡一般随口说着“我会好好养病,九姐姐放心”。
谢芝缨问她为什么和谢煜冲争吵,谢芝纤只是幽幽地叹息。叹完气,眼泪又流了下来:“九姐姐,不如你去问他!算了,姐姐不必费心,横竖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小姐,也并不能和人家嫡少爷置气。”
说得越发可怜,似乎蒙受了很大委屈。
“十妹妹,你说这样的话就不对了。”谢芝缨很生气,“难道大家都轻慢了你?你自己叩着良心想一想,自打你来了,咱们全家上下是怎样待你的。便是现在,祖母,父亲母亲也都把你捧在手心,今晨祖母还在和母亲商量你住的阁楼如何打理,你自己不也在场?你口口声声无依无靠,是在打祖母的脸!”
哪家庶小姐能有这样的待遇?在程家,程彦婉和程彦雯两人挤一间屋子,月例少得可怜,每天还得做一堆针线活儿,绣出来的椅搭桌围枕套等物,都是程家自用,程夫人美其名曰,这是要磨练程家姑娘的针黹本领和吃苦耐劳的品性。
把程家姐妹和谢芝纤的位置对调,程家姐妹做梦都得咧嘴哈哈笑!真是不知好歹。
谢芝纤还在抹泪,这时她听到外头传来的熟悉脚步声,心里冷笑。谢芝缨,我总算能给你设一回套,这次要让你也心里堵上一堵!
柳珍珍忽然病死,她觉得想不通,白天见过娘亲,人还是好好的。她问爹爹娘得了什么病,爹爹额角青筋暴起,黑着脸说,纤纤,以后永远都不要问!
后来她听小鹊提过,那天晚上,谢夫人来过。别的,下人们一概不知。
谢芝纤再没跟长辈打听此事。但她认定柳珍珍是被谢夫人害死的。娘不是经常忧心忡忡地对她说生怕爹爹走,爹爹一走,“那边那位”就要来害娘,娘肚里还有个弟弟呢。
谢芝纤从此将谢夫人恨到了骨子里,而谢芝缨,更是她心头最恨的人。
此刻,这个女人俨然以长姐口气教训她,她要给这女人一点颜色看看!
她有自己的手段,每日能提前知道爹爹的动向。这天,爹爹提前回来了,她第一个就知晓了。而刚才她已经派人去喊他了。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芝纤抬起头,含着泪对谢芝缨道:“九姐姐,你说得对。我该死,我不该打祖母的脸,我自己打自己,行不行?”
说着就左右开弓,毫不留情地自扇耳光。
谢芝缨愣了愣,这个十妹妹是怎么回事?
她听到外头的动静,马上反应过来,暗道不好,正要制止,谢芝纤一把抓住她的手又说:“好姐姐,我知道错了。你不要再打我了,好疼,求求你了,啊---”
说着就从床上跌了下来,发出“咕咚”一声。
外面的人在踏入卧房的那一刻,谢芝纤收回了拉着她的手。这样在那人看来,就是谢芝缨刚刚把自己拽下床的。
谢芝纤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一边哭一边呻.吟:“好疼,摔得好疼啊。娘,你在哪里?呜呜呜,我好想你!”
“到底怎么回事?”
进房的男人发话了。声音清越宏亮,带着军人特有的豪迈与劲朗,却不是谢玄东。
还躺在地上的谢芝纤一愣,谢芝缨已经迎了过去:“四叔。”
怎么不是爹爹?谢芝纤诧异,她的眼线这次报错了信儿不成。
“缨儿。”谢玄北微微一扶谢芝缨的手臂,“别多礼了。我一回来就听说冲儿又淘气了,你四婶也好得差不多了,我这就过来把他接走。”
谢玄北身后跟着白婵,他指着地上的谢芝纤对白婵说:“去扶你们姑娘起来。”
谢芝纤一咬下唇,演给谁不是演,既然四叔来了,那就他吧。
在北疆的时候,这位四叔对自己也是不错的。小的时候抱着她举高高,亲热地喊她“纤纤”,她过生辰,还专门跑去边城市集,买来讨喜的小玩意儿送她。对于她的亲娘,也是十分尊重的。
谢芝纤就着白婵的搀扶,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重新躺回床上。
“纤纤,你脸上是谁打的?”谢玄北问,“怎么两边都有,下手还这么重。”
谢芝纤抽泣着说了起来:“也、也没什么,我说错话了,九姐姐在教诲我......”
谢芝缨冷笑着不说话。
如果进来的是父亲,十妹那番举动堪称完美。
完美地勾勒了一个失母庶女被霸道嫡姐欺凌的全部过程。
哦不,还有嫡堂弟。
先是不懂事的嫡堂弟摔碎了她的娘亲遗物---谢芝纤会一口咬定那是柳珍珍的东西---然后是尖刻的嫡姐教训自己不知好歹,乃至掌掴,最后还把自己拽下床,边呼痛边哀哭九泉之下的亲娘。
恐怕父亲看到了,心都该碎了。那还不是转头就责备她这个做姐姐的。她能说什么?说妹妹都是自己打的,父亲能信吗。
“......后来,九姐姐恨铁不成钢,拉了我一下,我本就躺得离床边近,这才摔了下来的。”谢芝纤已经说完了。
谢玄北已经坐了下来。他抬起头上下打量谢芝纤,又看了看负手而立的谢芝缨。
姐妹俩都看着他。他看这二人的眼神,摸不透。
“纤纤,”谢玄北轻声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抓周的时候那块小金锁,还是四叔去买的。”
谢芝缨有点忐忑。四叔和父亲一起打仗,谢芝纤和四叔在一起的时候多,连祖母现在都这么偏疼谢芝纤,四叔会不会采信她呢?
“我知道,四叔最疼我了......”谢芝纤又开始喷泪,嘴角却浮起一丝笑容。
“所以我才不明白,”谢玄北打断了她的话,“你不过才十四岁,怎么就这样满口谎言?”
姐妹俩都怔住。
谢芝纤想解释。
“真的是九姐姐把我拉下床的,四叔你刚进来的时候,她还拽着我的手......”
“纤纤,”谢玄北再次打断她,“你不知道吗?正对着门是铜镜,我进来之前,你们做了什么,都反射到这镜子里。”
“四叔,我......”
“我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进来的。”谢玄北毫不客气地说,“刚好看见你自己扇脸,还有哭喊着‘九姐姐别打了’自己摔下床。”
谢芝纤羞恼不已,却猛然醒悟。
四叔说,他来了一会儿了?那么,她刚才听见的脚步声……
谢芝纤下意识地向门口望去。
门口静静站着一个人,她原本盼着那是爹爹,可现在,她十分希望那人不是。
“父亲。”谢芝缨马上行礼。
“嗯。”
谢玄东倚门站着,面色冷然地看着左右脸颊都覆盖了重重掌印的谢芝纤。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情绪,谢芝缨和谢芝纤,还有暗暗叹息的谢玄北,都感受到了——
我真希望这不是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