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东答应谢芝纤晚上去看柳珍珍,但他没告诉她,他只是打算看看就走。
他的确喜她温柔和顺,怜她孤独纤弱。但回家之后,不管是家中偶然听到的关于柳姨娘贪婪吝啬的风评,还是在外面听到的关于谢芝纤在逸王妃赏梅宴上的表现,都让他对这个侧室的为人产生了怀疑。
加上那晚她对自己下药不遂,本来就对妻子愧疚的谢玄东,这下更后悔了。
可是,真的太晚太晚了。不光有谢芝纤,对方现在肚里又有了孩子。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一时糊涂,酿就万千愧。
夜幕降临,谢玄东带着这样的心情,踏入了柳姨娘的院子。
“老爷回来了。”
柳珍珍正在绣一件婴儿肚兜,见他进来,开心地迎了上去。
她的脸上都是小心讨好,以及生怕再做错事的紧张,好像走在悬崖峭壁边缘的小鹿。
谢玄东点点头。“纤纤说,你吐得厉害。”
“哎?这孩子,居然跑去打扰你了?我都跟她说了这没什么,要她别胡言乱语……”
“脸色苍白,怎么是胡言乱语。”
谢玄东在床边坐了下来,拿起柳珍珍没做完的婴儿肚兜看。
大红绫子的底,碧绿的荷叶上坐着白白胖胖怀抱金色大鲤鱼的娃娃,笑得眼睛眯起,憨态可掬。
“老爷喜欢吗?”柳珍珍局促不安地立在他跟前,“妾就是随便做着玩儿。本来夫人说心疼妾劳累,要去外头绣坊着人定做,妾……妾觉得还是亲娘亲手做的,小宝宝穿着才舒服。萝卜快了不洗泥,那些人就是图个赚钱,花儿绣得再漂亮,线却不一定挑得合适,难免发硬,会膈疼孩子。还有,线头儿不绞干净也是有的,再勾着孩子的小手小脚就不好了。”
谢玄东摩挲那荷叶上的胖娃娃。确实很柔和,正反面都一模一样。柳珍珍会一手双面绣的绝活儿,在军官家眷里都是出了名的。
“噢,老爷,还有这个。”
柳珍珍转过身,去柜子里找出一方雪白的锦帛,折叠整齐,双手捧着呈给谢玄东。
“这是什么?”谢玄东接过,打开,上面是清秀小字绣的佛经。奇特的是每个字都用金线绣了边,看起来金光闪闪,让人想到“佛法妙言,举世无双”这样的字眼。
“你还真的绣了《心经》。”
柳珍珍微笑道:“既在老夫人面前夸下海口,总不能食言。妾才绣了几页,因为还要做兜兜,绣得慢。就怕老夫人等急了。”
“母亲不会催你的。”
“是,老夫人还有夫人都待妾极好。是妾自己心里急。”
这话说得挺可怜,谢玄东看她一眼,招手道:“别总站着了,坐下吧。”
返程之前她委婉地表明担忧,害怕在高门大户里动辄得咎,更怕大家看不起她和纤纤,现在又生怕说错一般地强调自己被厚待。这是真心话,还是哪里受了气,却隐忍不发?
不过,妻子对柳珍珍和纤纤确实很好,这他看得出来。要是哪里让柳珍珍觉得委屈,多半也不是有意。怕是哪个毛糙大意的下人怠慢了,也未可知。
柳珍珍惊喜地,乖乖地坐在床上,先离谢玄东几步远,慢慢地蹭了过来,越来越近,终于伸手抱住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膀。
“老爷。”柳珍珍的声音又低又媚,柔到了骨子里。
“嗯?”谢玄东还在看绣了心经的锦帛,并未把柳珍珍的亲近举动当一回事。
“老爷,今晚……能不能歇在妾这里?”
他进来后没让她服侍更衣。这说明他只不过是略坐一坐,等下还要回正房那边。
谢玄东回答:“珍珍,你现在也不方便服侍我。”
柳珍珍忽然双颊通红。她娇.喘微微,吐气如兰,一只手沿着他的腰朝下探去。
“老爷,”柳珍珍缩回手,慢慢地跪在谢玄东面前,双手扒着他的膝头道,“妾……虽有了,一样也可以让老爷欢愉。”
说着就抿了抿唇,还刻意用洁白玉齿咬了咬上下两片唇瓣。咬过之后,双唇嫣红如樱桃,上面还闪着润泽的光。
谢玄东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摇摇头,皱着眉说:“珍珍,你还是不放心我,怕我一直冷落你。我给母亲在信中都交代过,见了母亲之后也提过好几回,要她照顾好你和纤纤。你在这里不会受冷遇的,从现在吃穿用度就能看出来,何必为了留我过夜,行此自轻自贱之举。”
一心扑在军务上的他,于风.月事并无多少热切,对于有些同袍津津乐道的所谓香.艳姿势,更是一笑置之。
柳珍珍羞得耳根子都红了。让她觉得羞耻的,倒不是她本打算为他做的事,而是她明明决定以嘴取悦他,却被他说这是自轻自贱。
谢玄东见柳珍珍泪花闪闪,心里不忍,抬手将她扶了起来。
“此次皇上允我逗留一月,我打算元宵之后启程,边关那里我还是不放心。”他拉过柳珍珍重新坐在自己身边,“我说过不想再让你和纤纤跟我在边疆,吃那风霜奔波苦。我走之后,你们务必……安分守己,母亲和湘凝都不会亏待你们的。”
他话里措辞,还是给她留几分情面的。
既选了跟着有家室的他,早晚会和他的家眷住在一起。他只能让她进门做小,永无可能在京城另行购置宅邸安置她,那不是养外宅吗。已经够对不起湘凝的了,他不想做得更过分。
柳珍珍听了这有所保留的话,心里更不舒服。
务必安分守己?言外之意不就是,她和纤纤一直都贪得无厌,兴风作浪。
他的金贵发妻瞿湘凝和宝贝女儿谢芝缨,在他心里一直都那么贤惠大度,婉约可人,她平时根本不敢说一点点这两人的不好。难道他不明白,寄人篱下的她和纤纤才是弱者,只能仰仗正室鼻息而活。
她膝下无儿,名下无产,所能仰仗的只有丈夫一人。哪天玄东意外身故,瞿湘凝那个笑里藏刀的女人,能善待她和纤纤?
谢家儿媳哪个不是彪悍的妒妇。今天早上,四夫人把勾引四老爷的青杏活活打死了。她好言劝慰哭啼不休的谢四夫人,心里却起了兔死狐悲之惧。
瞿湘凝那个女人好深沉的心机,好高明的手段。玄东在的时候都能夜夜霸占丈夫,他走了以后,还不知要用什么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来害自己。说不定不出半年自己就一尸两命。那纤纤还不是任人拿捏。
“老爷就是妾身的天,老爷说什么,妾身都记着。”柳珍珍褪了窘色,轻轻柔柔地说,“妾会安分守己,侍奉夫人,照顾孩儿,不让老爷分忧惦记。”
“那就好。”谢玄东想起白日里谢芝纤说过的话,心里一宽,“眼下还是要把身体养壮实。”
妻妾成群算什么。妻贤妾孝,家宅安宁,才算真正的齐人之福。
“可是老爷,”柳珍珍见谢玄东有起身离开的打算,连忙拉住他的手,“老爷在外打仗,妾身不能跟在身边,难免担惊受怕。妾身带着女儿与老爷分开之后,一路上都心神不安,只怕夫人,还有老夫人,也是一样的感受。”
“这个么,”谢玄东叹了口气,“谁让我是吃这碗饭的呢。总得有人去打仗。”
“老爷真打算这样流血流汗一辈子?”柳珍珍流下泪来,“老夫人提起老侯爷,还有守寡的二夫人三夫人,总要眼圈红上半天,背地里也会偷偷地哭。老夫人为的什么吃斋念佛,老爷还能不知道么。”
说着,抽噎得分外厉害。
谢玄东再次叹气,重重的。
“自古忠孝两难全。”沉默半晌他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都说父母在不远游。他为国尽忠,便无法亲奉老母。
“你也别哭成这样,”他搂过哭得梨花带雨的柳珍珍,“我也没那么容易死。”
“呜……老爷,你就不能不走吗?”柳珍珍呜咽道,“你都戍边那么多年了,家里亲人多少牵肠挂肚。皇上如此看重你,你求求皇上,给你换个……换个……”
换个不用打仗的职务该多好。京官或者外放,哪一样都可以不必回北疆了。
如果是外放就更美了,外放官员多的是把正妻留在家中侍奉父母,自己带着妾室上任的。她可以跟去照顾他。
谢玄东脸色一沉,围在柳珍珍肩头的手臂放了下来。
“我奉皇命守疆,怎可能仗着有功,张口向圣上讨官?那不是贪生怕死么?纵然皇上不计较,传出去也会遭百官唾弃。我谢家多少辈人,用鲜血浇铸的好名声,怎能毁于我手。真是妇人之见!”
柳珍珍见惹恼了丈夫,慌忙道:“老爷别气,妾、妾不是这个意思。妾只是担心老爷安全而已,请恕妾一时心急,口不择言。”
“这话以前你从来不说,怎么今日提个没完?你到底有什么要求?说吧。”
谢玄东觉得不耐烦。柳珍珍以为他是武人就没有心窍了不成,他又不是大老粗!她的言辞必有目的。
柳珍珍擤了把鼻涕。
“老爷这话,让妾身无地自容了。妾身不信,老爷的友人就没跟老爷这样建议过?”
谢玄东不说话。柳珍珍猜得没错。这样建议的人不止一个,其中就有他的堂哥谢恽宗,不过人家是另一种方式。
“老爷是个爱国忠君的大英雄,妾身也与有荣焉。但老爷别忘了,京城还有一大家子人。”
谢玄北忽然豁然开朗。
“你是说纤纤吗?这你就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母亲,湘凝,缨儿都会照顾她的……”
“可老爷别忘了,纤纤已经十四岁了,很快就要及笄。”
“你总不见得担心她嫁不出去吧?横竖都有母亲和湘凝,我谢家女儿哪里愁这个?届时给我来信就是了。”
柳珍珍被说得脸色难看。她确实担心谢芝纤嫁不出去。
谢玄东荣升一等公,多少世家贵妇上门拜访,话里话外透露出联姻的意思。
可大家感兴趣的,无一例外都是谢煜宸。此外,就是众口一词地惋惜,谢芝缨早早定给了六殿下。这个时候倒没人提谢芝缨是二嫁之身了。
她真不明白,她的女儿纤纤,年芳十四,完全可以议亲了,怎么无人问津?
难道在逸王妃赏梅宴上出的岔子,大家都怪罪到了纤纤头上。真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呀。
做梦都想不到一次宴会断送了女儿的好姻缘,难道女儿的名声这样坏了?
柳珍珍认为女儿最好的时机就在谢玄东留京的这段时间内,可看这个势头,短短一个月,权贵之家是不会忘记那次出糗的。
怎么办呢?
呃,谢芝纤倒也不是完全无人问津。
谢夫人曾经专门来找柳珍珍,说是有位夫人向她打听谢芝纤可曾许人,想替自己的娘家侄子物色合适人选。
柳珍珍急忙问,那位夫人的娘家侄少爷是做什么的?
谢夫人回答,他在礼部衙门做书吏。
柳珍珍还没听完,心里就已经开始抵触了。书吏!那是什么样的低级货色,哪配得上她美丽不可方物的纤纤。
谢夫人又说,这位侄少爷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只不过目前屈居小小书吏的职位,但那位夫人说了,她的侄子读书很用功,做人又踏实,深得上峰赏识,会有一飞冲天的时候的……
柳珍珍根本听不进去。
凭什么啊,谢芝缨能嫁皇子,谢芝纤就只能嫁书吏?连个官老爷都不是,当官的来了,只能站着回话,跟下人有什么区别。
同样是谢家女儿,待遇怎么能有天壤之别!
谢夫人走后柳珍珍还没平下心头之火,谢芝纤忽地闯进来道:“娘,我不要嫁给那个侄子……我谁也不想嫁!”说完就放声大哭。
原来刚才她都听到了。
不管怎么安慰都止不住泪,柳珍珍想起女儿的心事,神情严肃地说:“纤纤,你是不是念着六皇子?这种非分之想,娘劝你还是打消吧。九姑娘是有赐婚圣旨的……”
“她根本不是爹爹的女儿!”谢芝纤发狠道,“圣旨上只说赐婚给爹爹的次女,谢芝缨根本不是。我才是爹爹最疼的小女儿。”
“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柳珍珍大吃一惊,马上走到门口看是否有人在附近。
“我来的时候让他们都下去了。”谢芝纤一脸认真,“娘,我说的都是真的。”
“谁告诉你的?”
“四夫人。”
柳珍珍记住了这话。恰巧今天谢四夫人又寻短见,她趁着过去劝慰,和谢四夫人说了很多私密话,成功地把能套的都套出来了。
谢四夫人告诉柳珍珍的并不多,但有一点很关键,谢芝缨的确不是谢玄东的亲生女儿,只是他收养的孩子。据说谢芝缨的生母是名胡女——还是蛮女什么的,总之在柳珍珍看来,是要多下贱有多下贱。
柳珍珍感到震惊。这样的出身,为什么谢玄东要收养,还记为长房嫡女?而谢夫人还视同己出。
不管原因为何,按照圣旨的意思,谢芝缨完全就不是谢家人,根本没资格嫁入皇家。
纤纤说得对。这个皇子妃的位置,该给纤纤才对。
但是,柳珍珍清楚谢芝缨在丈夫心里的地位。她也不想揭破这事,但她有她的打算。
“老爷,”柳珍珍幽怨地说,“不知夫人跟你说了没有,纤纤根本就乏人问津。议亲的都只惋惜地说,可惜府上九姑娘有了人家。”
“这个急不得,”谢玄东摆手,“纤纤年纪还小。”
“十四了,怎么说小呢。老爷要想一想,你在时尚且这样,你走了之后呢?”
“……那你想怎样?”他是不可能不走的。
柳珍珍柔柔地说:“能不能让纤纤和她姐姐一起嫁过去。”
“什么?胡闹!”
谢玄东就要发作,柳珍珍连忙细细解释。
“妾知道嫁到皇子府没那么容易。妾想着,不如暂且委屈一下纤纤,将她充作陪嫁丫鬟。等到了那边,慢慢地在六皇子面前亮明身份……大家都夸九姑娘疼爱妹妹,不如把纤纤交给她照顾。”
六皇子简直成了谢芝纤的执念。这是柳珍珍想出来的步骤之一,让女儿名正言顺地接近心上人,然后再徐徐图之。在她看来,女儿这样够委屈的了,一个血统不正的野女,女儿还得管她叫主子。
“简直荒唐至极!”谢玄东勃然大怒,“且不说母亲绝不会答应。缨儿出嫁之后,谢家同时少了两个女儿,你让外人怎么想?你让我在六殿下面前作何解释!珍珍,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萌生这种想法,你自己是妾,你想让纤纤也和你一样吗?”
柳珍珍又羞又恼。这话太诛心了。
待要想应对一二,偏偏谢玄东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继续发怒道:“纤纤是不是偷偷见过了六殿下?我这就去拷问她!不属于自己的就不该肖想!”
“怎么不属于她?”柳珍珍再也忍不住,“她才是名正言顺的六皇子妃!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野种夺了本该属于纤纤的东西!”
“你……说什么?”谢玄东的声音很平静,脸色也是。
柳珍珍见说出了心里话,多日来积累的心头怨愤竟如大堤决口一般,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连自己都管不住口舌。
“老爷,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何必装聋作哑?我只有纤纤这一个女儿。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那野种的事告诉所有人!我要——”
她惊惧地住了口,低头看着脖颈上粗壮有力的手指,正冷酷无情地猛扼她的咽喉,再一个用力,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