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疏淡淡,问阿谁,堪比天真颜色。”
“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
又是雪后天晴。轩窗下,谢芝缨读着手中的信,不过寥寥数行,字字力透纸背,龙飞凤舞。
读完,她推开了窗。
寒梅依旧怒放,清冽的幽香,叫人闻之精神一振。
低头又扫一眼信纸,不觉莞尔。百里昭的信来得虽勤,可每封都好短,写不了几句话,并且,每次都以一首诗或词作结尾。这是咏梅的词,他是把她比作雪中梅花?
“姑娘。”红玉走过来,将窗子又关上了,“外头冷,别冻伤风了。大夫不是说您体虚,要注意保养吗。”
“我已经好了。”
“不行,”红玉固执地将她拉到妆台前坐下,指着铜镜道,“您看瘦的!那次从宫里回来,一进家门就昏倒了,不是朵朵手快架住了您,非得磕破脑袋!现在好容易养了一阵子,这脸色儿还是不好看……”
“小姑奶奶,一天要叨咕多少遍!我真的已经没事了……”
红玉撅着嘴说:“您不能不爱惜自己个儿。眼下夫人病着,柳姨娘和十姑娘成日价作天作地的,夫人就指望您撑腰呢,您要也病了……”
谢芝缨眼中的笑意消失了,不觉长叹一声。
“你这丫头,就不能让我少想一会儿不高兴的事。”
柳姨娘,十姑娘。多么无情的现实,怎么会这样呢。
如果没有她们该多好,本来,摆在谢家人面前的,是多美好的未来啊。
腊八粥会平安归来以后,她还以为谢家的朝阳已冉冉升起。
赐婚圣旨是在次日下的。谢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给那宣旨的老太监塞了厚厚一个大红包,全家人都喜气洋洋的,连上窜下跳的谢煜冲打碎了谢老夫人最喜爱的一只花瓶,老夫人都没有责备他。
一位和离过的女子,竟然能嫁为皇家媳,并且是正妻。这在京城权贵圈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儿,这说明皇上极其看重谢家,对谢家女儿也极其欣赏,真是何等的荣耀啊!
谢老夫人和谢夫人十分满意这桩婚事,对百里昭赞不绝口。六殿下几次拼死救小九,还这么会关心人,小九生病、冲儿生病,他几次上门探望,又找大夫又送药的。人家还是一位皇子哩,这份心意可真实在,从前怎么就眼瞎,把孩子许配给只会满口甜言蜜语,却尽干缺德事儿的程彦勋呢!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哎,六殿下这样的男人才是小九的好归宿啊。
然而这还不是唯一的好消息。没几日,整个京城都传出更大的喜讯,谢将军打败了北戎,凯旋而归!
当日谢恽宗激动地跑来告诉谢老夫人,他私下打听过,皇上有意厚赏谢将军,加封世袭一等公,谢家,将要从侯府晋为公府了!
谢芝缨惊喜的是,父亲打败北戎比前世提前了几年。在前世,她的父亲打赢之后,还未来得及班师回朝,就有别的地方燃起了战火,谢将军被紧急调往新的战区。人没回京,又投入了战斗,晋爵的圣旨自然没下。再后来,就传出战败被俘的噩耗……
她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得一宿没合眼。太好了。这样一来,她就能见到父亲了。她长这么大,父亲归家的日子屈指可数,中间还曾生死相隔!
见到父亲,她要执行她想好的“保家”计划,劝父亲解甲归田,再不回边疆。这是她思来想去,觉得唯一能拯救家族、逃脱厄运的办法了。父亲未必肯听,她要好好想想如何说服他。
谢恽宗对谢老夫人说,谢将军的人马到京城还要一两个月,可回来后肯定不会停留太久,刚好宫里下了聘,尚未定婚期,到时候可以让小九把喜事给办了,这样谢家不就双喜临门?
谢老夫人乐不可支地采纳了这个建议,打算亲自入宫,面见皇后娘娘。
谁知,还没来得及向宫里递觐见的申请,谢家来了不速之客。
一队彪悍的护卫,一乘结实的马车。车里下来一对满脸不安的女子,一个妇人一个少女,自称是谢将军家眷。
“你们是玄东的……家眷?”本以为丈夫提前归来、喜出望外地迎出来的谢夫人震惊得话都说不顺畅了,“什么家眷?”
妇人三十出头,颇有几分姿色。身段玲珑,衣着朴素,神情局促。她怯怯地看了谢夫人一眼,拉着身边的少女,在谢府门外冰冷的泥地上跪了下来。
“见过姐姐。奴家名叫柳珍珍,是玄东……是将军收的妾,多年来一直服侍将军。这是小女芝纤,十四岁了。名儿是将军给起的。一直都没告诉姐姐,是奴家不对,姐姐原谅则个。”
“……”谢夫人眼前一黑,差点摔倒,还是谢芝缨扶住的。
天哪。
她的丈夫,有了别的女人。这么多年,次次鸿雁传书,哪次都不透口风。
她看了一眼同样怯怯地跪在地上的少女。
和她母亲柳珍珍一样,少女生得清秀可人,体态轻盈。抬头悄悄地看她,目光与她交汇,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重又低下头,一双含情目似乎泛着泪光,真是我见犹怜。
自己是武官的女儿,骨架比柳珍珍大了一整圈儿,个子也高,居高临下地站在她们面前,真像个欺凌侧室的母老虎。
芝纤,十四岁了……
一直没告诉姐姐,是奴家不对……
谢夫人觉得天旋地转。
这么算来,她离开丈夫,丈夫转头就收了柳珍珍,很快就有了谢芝纤。
这么说来,谢将军每次写家信,柳珍珍都嘱咐,不让他把纳妾的事告诉家里。
是不是他每次写信时,如何落笔如何措辞,也是和柳珍珍商量的?她就说自从她因病被丈夫强行送回家之后,他的来信,语言变得更委婉,措辞也更恳切了……
“母亲。”谢芝缨轻轻地捏了捏谢夫人的手臂,“这些护卫,是父亲的人吧。”
谢夫人从如鲠在喉般的酸苦中清醒了过来。柳珍珍没有说谎,这些护卫她认识,这对母女真是玄东派人专门护送回府的,现在当着护卫们的面,门口又人来人往的,她不能发作,丢玄东的脸。
“原来是柳妹妹。”谢夫人挣扎着,挤出一丝微笑,“一路奔波辛苦了。快进来。”
“多谢姐姐!”
柳珍珍拉着女儿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跟在谢夫人身后,高高抬腿,迈过了谢府的门槛。
路上,她小声告诉谢夫人,之所以现在回来,是谢将军不忍她们在行军路上吃苦,所以点了一队最忠心的人马,早早地打发她和纤纤回来的,可惜走得急,又没顾得上给家里来信……
“柳姨娘,等下见了老夫人再细说。”谢芝缨微笑着提醒,“老夫人定会问个详细,她盼星星盼月亮地巴望着父亲呢。”
边说边用力一握母亲的手。
这不过是个让柳珍珍闭嘴的借口。她的感受,和母亲是一样的。
震惊,失望,心痛。
母亲和父亲,曾经是那样的伉俪情深。母亲甚至誓和父亲同生共死,一起捐躯沙场。却原来,父亲已另有所爱。
柳珍珍那番话,怎么听都是有意无意透露,父亲如何如何疼爱她。
在门外的时候,柳珍珍没说几句话,可句句都在无情地告诉母亲,父亲爱她们更多一些……
谢夫人身体颤抖,步履蹒跚。谢芝缨希望,至少在去见祖母的路上,母亲的耳根能清净,心态能冷静。
可柳珍珍没有如她所愿。
听到“柳姨娘”三个字后,柳珍珍微微一怔,好像很不习惯似的。但她马上就恢复了之前那谦卑小心的神色。
“姐姐,”她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信封,“这个是将军写给老夫人的,奴家就交到姐姐手里,由姐姐亲自给老夫人看吧。”
“……好。”
谢夫人接过信的时候,手抖得十分明显,差点没捏住,让那薄薄的信封掉下来。
信封上写着“母亲大人亲启”,那是玄东的字,每次他有信来,信封上注明“亲启”的人,都是她这个翘首望郎归的妻子啊……
而现在他写给母亲,还能是什么原因?为了解释柳珍珍的事!
谢夫人胸口一阵绞痛,嘴角流出血沫,在女儿的惊呼声中倒了下去。
从那次病倒,就再也没下床,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
“红玉,快过年了,咱们剪些窗花吧。”谢芝缨甩了甩头,想把这些烦恼暂时抛开。
“好!”
只要姑娘不坚持开窗受冻,做什么都好。红玉笑嘻嘻地取来红纸和剪刀,和谢芝缨一起忙活起来。
“主子,也教教奴婢嘛。”朵朵凑热闹,“主子和红玉姐姐都好巧的手。”
谢芝缨笑道:“好啊,那你就看着。”
红玉冲朵朵翻了个白眼:“哈,你这丫头,前儿我教你打络子,后来怎么样,你不记得了?手笨得跟脚趾头似的,我嗓子都讲哑了还没把你教会,白婵都比你学的快。”
朵朵没说话,下意识地看一眼谢芝缨。
红玉脸色变了,丢下剪子就跪倒,两手冲自己脸上招呼:“姑娘,都是奴婢嘴贱,好好的说白婵做什么……”
“行了,给我起来。”谢芝缨没好气地说,“说了就说了,横竖她也是柳姨娘房里的丫头,你在我面前夸她两句算什么,还自己打自己嘴巴,傻不傻!”
柳姨娘和谢芝纤入府半个月了,谢老夫人没有薄待这对母女。给她们分了宽敞的院子,拨了能干的下人,定了丰厚的分例。谢家没出过姨娘,可谢老夫人给姨娘的待遇,那是相当的好。
即使柳姨娘和谢芝纤在很快适应谢家人的热情之后,提出一些在谢芝缨看来完全算得上非分的要求,谢老夫人还是一一满足了。
比如,把老夫人身边一个得用的丫头白婵,分过去伺候谢芝纤。
“人家是谢家十小姐了,本来行十的小少爷都变成十一公子了。白婵本来也是不愿意的,还偷偷跟我抱怨来着。”
红玉坐回锦杌,重新拿起剪刀说着说着,不禁叹了口气。
谢芝缨摇头:“老夫人做的决定,你们看不下去,也只能在我面前说,记住了啊。父亲就要回来了,你们不能在她们面前落下话柄,到时候最吃亏的还是夫人。”
人娶了,孩子也生了,最关键的是父亲喜欢,现在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又有什么用呢?
关于柳珍珍母女,她打听到一些情况。
柳珍珍是谢将军一个老部下的独生女儿。就在谢夫人回京城那一年,柳珍珍和母亲一起搬到了军营。后来,那部下在战场上替谢将军挡了一箭,自己不幸身亡。临死前,谢将军泪眼朦胧地握着他的手说,兄弟,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妻小。然而柳珍珍的母亲痛失丈夫,心力交瘁,没多久也撒手人寰,她成了孤女。再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做了谢将军的枕边人。
想来,父亲对柳珍珍,应该是怜惜不已的。因为他的缘故,她失去了双亲,就像一株在风雨中飘摇不定的菟丝花,让他愧疚,想为她遮风挡雨。在艰苦又枯燥的军营,他的妻子远在京城,也需要一个女人照顾自己。柳珍珍又是这样柔情似水百依百顺的,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人吧?
谢芝缨摇摇头,继续剪手中的红纸。
只要这对母女不像蒋淑琰那样作妖,暂时就不管她们了吧。现在她得宽慰母亲的心,让母亲好转起来。等父亲来了,她还要说服他再不离开。
谢芝缨的目光落到轩窗下摊开的信纸上。
勉强算是百里昭给她的情书,虽然,他通篇没写一句情话。
甜到发腻的思慕之语,她也不是没看过。程彦勋曾经洋洋洒洒地写了无数给她。百里昭却连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都没有。
但她觉得这样的信看着还舒坦点。交代完日常生活,就是一首咏物诗,平淡,但是踏实。话说得再好听,做出来不是那回事儿,又有什么用呢。
百里昭被皇帝派去了西陵,走之前告诉她,这次父皇委派的任务十分重要。
“哪次不重要呢?”她取笑他,“云州那次还不是一样。”
“不完全一样。项先生说,如果做得好,说不定会加封王爵。”百里昭黑眸闪亮地执起她的手,“芝缨,等我回来,不会太久的。我要你做我的王妃!”
谢芝缨看着手中剪纸,那是鸳鸯戏水的图案。她嫁给他做妻子是再无变数了。可是将来,百里昭会不会有像父亲一样纳妾的一天?
而父亲能不能听从她的劝说,交出帅印呢……
“红玉姐姐在么?”有人隔着帘子喊,打断了谢芝缨漫无边际的思绪。
“白婵?”红玉站了起来,“我在呢,有事吗?”
……
白婵是来找谢芝缨的。
“九姑娘,”白婵关紧房门,转身就跪了下来,“奴婢有东西给您看。”
“你起来说话。”谢芝缨走了过去,“给我看什么?”
白婵交给她一张纸,那是一份精美的请帖。
“给我的帖子吗?”谢芝缨边打开边问,“门房的小厮也真是,怎么递到你们院去了。”
白婵尴尬地说:“这不是给您的,而是给……十姑娘的。”
朵朵嘀咕:“奇怪,还有人专门给你们姑娘下帖子?”
白婵面露难色,没回答朵朵,只看着谢芝缨。
谢芝缨已经看完了帖子。她的脸色也变了。
这是一份赴宴的请帖,随着她被赐婚,各种请帖雪片一般地飞向谢府,她成了权贵圈追捧的对象。
可这确实不是下给她的,更不是普通的帖子。
最特别之处在于,帖子上的字,她认得。
那是程彦勋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