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
谢芝缨的情况很糟糕。
她服下的药物确如卫修所料,能解百毒。这是谢夫人看她经常接触乌头粉,生怕女儿不慎中毒,嘱咐女儿随身携带的,以防万一。谢芝缨在通过珠串看到奚珮晴的丫头投毒时就想到了它,也成功地把这对主仆吓跑了。
可它确实也是剧毒.药,谢芝缨毒发后就昏死过去。何掌柜火速找来的几个大夫一起会诊,紧急抢救,开了很多解药。但是,一天一夜过去了,人还是不醒。
一个大夫摇着头说,能用的法子都用了,要是今晚挺不过去......唉!
一声深深的叹息,在谢家人听来,犹如地府的丧钟。
谢老夫人再三恳求,可是大夫们都说,九姑娘服药时间太长,这药物毒性又太猛,九姑娘身体本来就虚弱,所以只能看运气。他们真的束手无策了。
大夫们走后谢老夫人坐在谢芝缨的床头,摸着孙女那张毫无知觉的小脸,老泪纵横。小九能挺过来吗?大夫说得委婉,可她们都听出来了。小九这个样子,分明是一步步走向奈何桥的光景。
真是后悔啊,那天不该让小九去赴宴。就一辈子不嫁人又有什么关系,横竖孙女是活着的!
谢老夫人恨不得把奚珮晴千刀万剐。可就算真那样做了,能让孙女醒来吗。
“母亲,儿媳还有......一个法子。”
谢夫人扶着紫萱的肩膀,强忍着全身关节的疼痛,一步一步来到谢老夫人跟前,每说一个字,都挤得那样艰难。
“什么法子?”谢老夫人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赶快说。”
谢夫人含着泪水,眉眼之间都是迟疑和悲痛。
“儿媳,在战场上见过一种排毒的土法子。”谢夫人说着说着就呜咽起来,“母亲,您也知道的。”
谢老夫人的双眼再次模糊了。她也上过战场,怎能不知道儿媳说的办法。
放血。
简单说就是把血管划破,让坏血排一排,给身体一个喘息的机会。缺医少药的前线,有时大夫实在没办法,采取这样的笨办法,能给伤重感染的伤员争取多一刻存活的时间。
可这办法太不可靠,十个里面,有两三个存活下来就不错了。能用在小九身上吗?
“试试吧。”谢老夫人狠狠一吸鼻子,“把小九体内的毒血放一放!再这样子下去她就真的没了!”
谢夫人泪眼朦胧地点头,“紫萱。”
紫萱红着眼圈,捧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细长的匣子,匣内躺着一把细长的柳叶刀。
“儿媳曾亲手给玄东放过血,所幸玄东后来睁了眼......”谢夫人喃喃地摩挲着刀刃,“对不住母亲,一直瞒着您老。这些凶险,哪敢禀报给您......”
柳叶刀轻薄小巧,一直都被精心保养,刀刃依旧锋利。
谢老夫人已经无暇消化这个被隐瞒起来的讯息。
“都是将军的女人,还能不明白这些?”她凄然一笑,“你是小九亲娘,你来操刀,我放心。”
这把刀,曾用在儿子身上救活过他,现在要用来挽回孙女!
谢夫人沉默了一息,便吩咐紫萱取来更多灯烛。
谢芝缨的右手袖子被高高撩起,露出了纤细白皙的手腕。
刀锋浸过了热酒,又被火烤过。谢夫人捏牢刀柄,虽然是饱受痛风折磨的手,薄薄刀刃依然丝毫不抖,坚定地,稳稳地划向女儿淡青色的血管。
皮破肉绽,暗红色的血液喷出,沿着手腕滴向下方的碗盏,有几滴溅在了翠绿的珠串上。
蓦然之间,珠串放射出刺眼的金色光芒。
......
外厅,谢老夫人正在焦急地等待,浑浊的老眼不停扫过紧闭的卧房门。
“怎么还不出来?”她坐立不安,“这也好久了吧?一点动静也没有,能不能进去看看。”
谢二夫人等三个儿媳都围着她,谢二夫人安抚道:“母亲稍安勿躁,大嫂在给小九放血呢,大嫂有经验,不会失手的。”
“唉!我就担心放的太多了,反而小九更加撑不住......”
谢三夫人柔声劝慰:“母亲别多想,大嫂可是小九的亲娘,知道把控出血量。”
谢四夫人眼神微闪,抿紧了双唇。
谢老夫人不甘心,又对丫头说:“橘蕊,你趴门缝上听听,里头怎么样了?”
橘蕊朝卧房门走了几步,厅外忽然冲进来一个丫头。
“老夫人!”丫头一脸兴奋,“七少爷回来了!还带了一位老大夫!说是六、六皇子请的!”
谢夫人发病时,谢煜宸偶然听说乡下某户人家有治疗痛风的祖传土方,十分灵验,便独自一人前往寻找,已有好几天了。
谢老夫人惊喜。孙子这是找到方子了吗?六皇子请的大夫,能救孙女吗?
老大夫自称姓墨,慈眉善目的,好像年画儿里头捧着寿桃拄着拐杖的老寿星。他见了谢老夫人,行过礼,便捋着拖到胸口的长胡子道:“救人要紧。请带老夫去看病人。”
谢老夫人慌忙回答,儿媳在给孙女放血,已有一炷香的功夫了。
墨大夫怒了,长长的白眉毛都支楞了起来。“放那么久了吗?人都失血而亡了,胡闹!”
说着,也不等谢老夫人允许,径自推开了谢芝缨的卧房门。
床前坐着呆愣的谢夫人和紫萱,谢芝缨还是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目光依然紧闭。只是她额头冒出的汗水,把头发和枕头都浸透了。
谢夫人看见有人进来,这才恍若梦醒一般地“啊”了一声。
“给小九放了多少血?”谢老夫人心急地问,“我看小九手臂破了---”
谢夫人呆呆地看着手中沾了一丝血迹的柳叶刀,以及谢芝缨手臂上已开始凝结的伤口,又疑惑地与紫萱对视。
刚才的事,她们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
谢芝缨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她看见谢夫人手持柳叶刀,含泪划破自己的手臂,血如泉水涌出,都被珠串贪婪地吞噬了。
珠串散发出强烈的金光,“铮”地一声,柳叶刀掉落,谢夫人和紫萱都昏了过去。
手臂持续流血,血液统统流向珠串,好像被吸过去一般,一滴也没有落在手臂下方矮凳上摆着的瓷碗里。
血不住地流淌,珠串持续地饮血,谢芝缨看得害怕,她的血管被划破了,这样下去会不会流光血死掉啊。
咬咬舌尖,居然有痛感。
忽然醒悟,她现在是有意识的,珠串这是给自己展示方才的一幕?母亲在放血疗毒吧,结果居然让贪吃的珠串饱餐了一顿。
哎?它饮了这么多血,那是不是可以带她去几个月以前,福满堂旧药方还在的时候呢?
心里刚转过这个念头,眼前的场景就变了。她惊喜地发现,自己来到了母亲的卧房里,而母亲正带着紫萱,和翠珊说话!
“夫人。”
翠珊还是一副俏丫鬟的样子,穿着她素来喜爱的枝条绿裙裳,双丫髻上扎着清新的螺青色绸带,喜孜孜地将一张纸递给谢夫人:“这是福满堂大夫开的药方,药也都抓好了......”
谢芝缨屏住呼吸走了过去,房内三人对她视而不见,她来到翠珊身旁,伸手想把那张写着密密字迹的白麻纸夺过来。
失败了。她的手好像空气一般,对翠珊起不到任何作用。
不能触碰人吗?看着翠珊眼中的阴狠,好想一把掐死。
唉,算了。记得她是可以触碰家具、纸张这些死物的,那就等人走了再看吧。
谢夫人接过药方扫了一眼,就让紫萱收了起来。谢芝缨留心看着,紫萱果然把药方收到她熟悉的那个紫檀木匣子里,又放入妆台。
好得很,这匣子没锁,回头就拿出来看。
谢芝缨喜不自胜,这时,她听见紫萱问:“翠珊,你手臂上这是什么胎记?”
胎记?不记得翠珊手腕上有胎记呀。
谢芝缨扭头看,翠珊有些心虚地拢住了袖子,笑道:“没什么。”
“啐,小蹄子敢骗我。”
紫萱一把抓住翠珊的左手腕,捋起袖子得意道:“哟,好别致的胎记,像鸢尾花一样,还是淡红色的呢。夫人你看。”
谢夫人说要看看,翠珊不敢再藏,只得任由她们打量。
谢芝缨吃惊地看着那朵鸢尾花。
浅粉色,六个瓣,娇嫩而精致,花朵像刺青一般纹在翠珊小臂内侧,覆盖了她的肘弯。
翠珊贴身服侍她多年,她从未见过翠珊手臂上有这种东西。
“真漂亮!”谢夫人赞美道。
“夫人,这、这不是胎记,呵呵呵......”翠珊讪笑,“就是奴婢闲来无事自己画上去的,洗洗就掉的,呵呵呵......”
紫萱笑嘻嘻地点头:“也是噢,咱俩从前还一床睡呢,我都没见你这里有。你没事做画这儿干什么?也不怕弄脏了衣裳。”
“哈哈哈,我、我这就去把它洗掉。”
谢芝缨盯着翠珊两片粉嫩的唇。这张嘴到底吐出了多少谎言,又吞下了多少秘密?
那朵鸢尾花,她见过。
从这个时候起往后数一个月,她就十五岁了。她记得很清楚,那晚她独自沐浴,洗着洗着,骇然发现左臂弯生出了这个图案。她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也没敢告诉别人。
次日一早捋起袖子再看,手臂光洁如初,什么花纹也没有,她还当自己夜里眼花生出了幻觉。
却原来,不是幻觉。
天哪,为什么翠珊身上也有这样的花纹?!
......
谢芝缨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
这是谁的声音?温柔低沉,好像春日里的太阳,照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殿下。”谢芝缨声音嘶哑,“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百里昭微笑,“你真是不要命了,为了对付奚珮晴,居然把那么毒的药吃了下去。墨大夫说,那是从断肠草、马钱子、甘遂等几十种剧毒.药材里提炼出来的,你也不怕自己丢命。”
谢芝缨略弯了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还好我活过来了。”
“多亏有墨大夫。他就是我那位毒医,幸亏这次他没走远。”
毒医?谢芝缨急切地撑着床沿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全身虚软,疲惫得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百里昭按住她道:“你要做什么?”
“我......我刚才,看到了......殿下,请你帮我,代笔。”
这次她停留的时间久,到底还是把药方背了下来。也多亏是百里昭在眼前,不用多解释。
百里昭心领神会,墨大夫跟他描述谢芝缨手臂上奇怪的伤口,他就已经猜到了几分。他备妥纸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谢芝缨口述的药方写得十分工整。
“墨大夫,还没离开吧。”
“没有。我让他顺便给谢夫人瞧病。”
谢芝缨的笑意扩大了。她没白吃毒.药,也没白白放血。
母亲,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