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不好了。”猕猴王阴着脸,步伐散乱而匆忙。
晨光下远山澄澈,清泉数眼由半山腰潺潺流淌而下,汇成浅池一汪。晨雾霏霏,水面上罩了一层轻纱,朦胧了古道花草,水边围成一圈的六个身影,也变得迷蒙不真切起来,交头接耳,喁喁低语,商议片刻后便齐齐消失,身后晨雾散去,池水泠然无波。
终于在平日甚少踏足一处寻到了菩提,山角扶桑花影浓密,他侧坐在石壁上,翘着二郎腿,清风扬起额角一缕发,眼中情绪莫名,令人捉摸不透。
“今日不是休憩之日么?难不成你们几个是主动来找为师磨炼拳脚的?为师还没见过主动找上来挨打的,该不是被打傻了啊。”他斜觑一眼,无形之中流露出的气势着实凌人。
禺狨王硬着头皮走上去,讨好似的谄媚一笑,大献殷勤,开始为他捶腿,手上动作不停,嘴也没闲着,因着时间紧迫,说话也直接了当,不再兜弯子,“师父,天庭把悟空捆在斩妖台上,刀砍斧剁雷劈火烧,他虽没死,可这样的做法,是不是欠妥了些?”他抬眼小心翼翼地观察菩提的神情,见那清朗的俊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方才继续说道,“师父您常常教导我们,与人争雄,输人不输势。天庭这样的做法,实在是有些不给面子,俗话说教不严师之过,虽然悟空他被您赶出了方寸山,但毕竟曾经是您的徒弟,他犯了错,天庭连问都不问方寸山就抓了他,试问那斩妖台上,刀砍的又是谁?雷劈的又是谁?”
猕猴王适时附和道,“他们砍的不是悟空,而是师父您的面子啊!”
众人一齐点头,“对对对!”
扶桑花枝桠敧伸,风中起伏似海浪,有几朵落在了他的衣袍上,玄红交织,浓烈而庄重。一朵扶桑被他拈在指尖,那动作里不是佛意盎然的慈悲,而是舍我其谁的气势,“你说得对,天庭这样做,为师确实觉得很没面子。所以,你们想要怎么做?”
禺狨王趁热打铁,继续说道:“那我们几个自然是上天一趟,替师父争回面子!”
菩提扫过他们跃跃欲试的目光,一反常态地没有反驳,反而赞同道:“那为师便同你们一起去天庭!”他手臂扬起,缓缓摊开手掌,扶桑花纷飞而起,红消香断,手中已是空空如也,却未收回,猕猴王抖机灵,嗖的一声拿出那根扁拐,递在了菩提的手心。
菩提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赞许与责备并存,很自然地握住扁拐挥了挥,“先随为师去花果山。”
千万里飞纵而逝,须臾间便是山巅长风浩浩,水帘瀑布如千尺白练倾泻而下,禺狨王盯着菩提,神色略显迷惘,他不明白,为何在他们三言两语下,师父这样轻易便来了花果山,还是说,他老人家只不过顺势而为?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越想越不对,又总是猜不透。这些天来,他们绞尽脑汁地想走出方寸山,都被菩提拦着,今日就这样轻易地出来了么?
牛魔王六人四散而去,忙着召集自己的下属。菩提出行纵然不乘辇,没有金龙彩凤前呼后拥的偌大排场,却也是紫气东来香满路,他站在山巅,天边晕染一片霞光,山间忙碌的妖纷纷驻足,望向头顶瑞霭千条。
身后一阵窸窣,青藤分向两旁,鹤发蹒跚的身影从一片阴翳中缓缓走出。老妖颤巍巍地跪下,因过于激动,皱纹横生的脸上焕发出极度热切的神情,他低着头,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双肩一耸一耸,深深吸气平复心绪,抬起头时竟是老泪纵横,嗫嚅半晌,才说出话来,“教主......”
菩提摆手,示意他噤声,不要太过激动,却看到有更多的妖向山顶聚集而来,只好转身迈进了水帘洞。
许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岁月恒久流年变迁,久远到有些淡泊,这声称谓似一道清风徐来,记忆如河水波不兴,静默到没有一丝波动。他盯着那老妖瞧了半晌,还是有些不确信的问道,“你是千秋?”北海鼍龟,寿比千秋,想当初这个名字还是他取的。
苍老的脸顿时笑容灿烂起来,收拾起喜悦与悲伤,忙不迭地点头,“教主还记得我。”
那时尚是满脸稚气的年轻人,因他赐名而雀跃不已,如今已是垂垂老矣。寿比千秋,终归犹有竟时,想来这万年必定过得辛苦流离。
菩提问道,“现在何处修行?”
他自嘲一笑,答一句“天大地大,四海漂泊。”便恭敬站在一边不再说话。
菩提却说道,“四海漂泊,纵然过得不好,终归还是自在之身,机缘到了,总会有容身之所。”
牛魔王几人走进水帘洞,雄赳气昂义愤填膺,“天庭欺人太甚!师父,我们准备好了,您一声令下,我等即刻杀上天庭。”
山间虽已正在休整,狼藉之态犹存,可以想见战火燎原的惨烈,所以他们很愤怒。
禺狨王还在盯着菩提看,猕猴王的目光里也染上了疑惑,他们俩从来都想的多一些,不像其他人那样无脑。他们也明白,像菩提这样的人,一举一动都可动摇乾坤,怎能说上天庭就上天庭?
菩提看了他们俩一眼,电光火石的对视,二人还没想明白师父的意思,就听到菩提声音朗朗,“随为师上天!”
四方山势蜿蜒如游龙,他的声音回荡在在天地间,像是一种昭示,一石入海激起千重浪。山间不明真相的妖振奋鼓舞,只当花果山来了厉害角色,要带他们去天上,讨个说法,顺便救回自家大王。
透过一重水帘,仰望湛湛长天,下方四散的水汽升腾而上,光华七彩,虹桥弯弯。牛魔王已经整装待发了,菩提却没动,深远的眸光停留在天边。
那一道光穿越重重天幕,星矢一样坠进了水帘洞,山巅的紫气更加浓郁,蔼蔼氤氲,逐渐厚重,仿佛就要凝成实质。
那光晕太过浓烈,众人以袖遮眼,垂下衣袖时便看到了骑着青牛的道祖立在半空。
猕猴王悄悄凑到了禺狨王身旁,目光流连在骑着牛的道祖身上,微微低着头,凑在禺狨王耳边悄悄说道:“老弟,我从前一直以为,像师父他们这般人物,出行之时必定前呼后拥排场极大,头顶青鸾白鹤飞舞环绕,左右有仙童力士相随,扬花的扬花,焚香的焚香,啧啧啧,总之,浩浩荡荡威风八面。”他礼数全无地指了指道祖,似乎颇为费解,“你说说,他怎么随随便便骑着牛就下来了。”
此语引来了禺狨王一阵鄙视,斜眼如刀地望着他,“所以此时此刻你关心的只是排场问题吗?”
猕猴王悄悄说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太过强烈的好奇心,对任何事物都存有好奇,任其发展下去怕是不妙。禺狨王无奈道,“不然你下次变个仙童溜进上清天,把那九龙沉香辇偷下来,坐上一坐,亲身体会一下所谓的排场?”
猕猴王忙摆手说不,“我想明白了,该排场时自然要排场,他们有时要一个举动天下皆知,出行时自然极尽张扬铺排。有时却要神鬼不晓,自然就低调许多了,便如此时。”
禺狨王不在纠结于这个话题,“我觉得师父有麻烦了。”
猕猴王还想问有什么麻烦,那边道祖已经开口。
“不待在方寸山中,来此何为?”
空灵和缓的声音飘在水帘洞里,余响悠悠,他常年浸在丹气灵蕴里的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情绪,所以显得严肃。心里早已无波无澜,连愤怒都显得无力了。今日本该是闲适安宁万界无事的一天,蒲团上静坐两个时辰,指导二童子炉前炼上两壶丹,或者去昆仑山里下上几盘棋,这一天便这样过去了。
然而打坐之时忽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又是方寸山里的师弟不安分了,打算惹点事,他只能赶来阻止。可怜他一把老骨头这样天上地下的奔波不休,这叛逆的师弟几万年就没安分过,因缘际会,又收了个根骨奇佳的徒弟,却是如他一样的桀骜嚣张,终究是天生磷玉尚欠磨砺,这天之骄子的师侄还拐了他最喜爱的徒弟渺渺......他只是盯着菩提,平和的目光下藏着怨念,心里想着还是将他囚禁起来才能叫人放心。
菩提大概能看懂他的心力交瘁,更明白也许下一瞬间他就会夺过扁拐教训自己,他缓缓说道,“我只是来求个答案,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你们又在骗我吧。”
“世事万变,不离其踪。”
猕猴王又凑到禺狨王耳边,“你听懂了么?”
“没有。”
言语如此莫名,不露一丝天机,他们不知道悟空接下来会怎样。一个愣神之间,他们便眼睁睁地,看见了道祖挥一挥袖袍,紫气涵烟,罩住了菩提。那两道身影消逝在长空里,未留只言片语,山巅浓郁的紫气缓缓四散开来,六人面面相觑。
......
天罚之下向来心无恻隐,雷尊不知是何原因停手,将行未行之时向凌霄殿的方向瞟了一眼,才转身跨上墨麒麟踏云而去。
肃穆静默的凌霄殿上,太白站在最前方,距离轩辕明只有几步台阶的距离,他听到了玉帝一声轻叹。
“哎?我这个叔叔啊。”
“陛下,菩萨她去了应元府......”太白欲言又止。
“昔年叔叔历劫时,一缕精魄入尘世,封了神力与记忆,尚能在帝王之侧力挽狂澜肃清寰宇。他是天底下最公正无私的人,连朕做错了事都会被他罚,所以他不会因旁人的三言两语就手下留情。”他笑了笑,朗声说道,“如此刑罚尚不能奈何他,看来今日这孙悟空不该死啊。”
此语一出,殿上一半神仙顿时激愤起来,“妖猴不死,天威何在?”
空阔的殿宇变得吵吵嚷嚷,一阵紫雾激旋映入眼帘,道祖现身,步履间带了些微风尘之色,竟是自人间而来。
他略带疲惫地拂袖,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便平息了群情激奋,“那孙悟空食了无数蟠桃金丹,早已浑然一体,不如将他交给老夫,投进八卦炉中以文武火煅烧,炼出金丹,四十九日后,必教他化为灰烬。”
众人一时无话。
若非惊天动地的大劫,如何能令道祖奔波。而今日他亲至凌霄殿,却是为那孙悟空而来。毕竟历经恒久岁月,每个人极善掩藏自己的情绪,众神垂眸屏息间,听到玉帝下令将孙悟空押进兜率宫,有人踌躇不甘有人冷眼旁观,神色各异却都是一脸欲言又止,终究是再无异议。
六色火苗闪动的微芒照见他浴血满身,伤口无法复原,每一刻都是千把刀割过后的凌迟之痛。恍然间记起出海漂泊的岁月,小小竹筏抵不过海上波浪滔天,风浪中落水,密布的暗礁划得他满身是伤,伤口被腥咸的海水浸泡,鼓胀浮白伤上加伤。数日高烧不止又显些被歹人擒获,他躲在密林里,瑟瑟发抖时,四周夜风寒凉,夜空繁星璀璨,他觉得自己生死渺茫。
大概平生最落魄狼狈的时刻莫过于此,彼时所想至今未变,他可以待在花果山里,逍遥自在,一世无忧。生老病死的一生太过短暂,他不满足,一度以为有了超脱生死力量,便可永远无忧,然而此刻沦为阶下囚,竟感受到了许久未有的一丝仓惶无助。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把原因归结为自己还不够强。
闪动不休的光刺激他微微睁开了眼,斑斓的色彩猝不及防撞进眼瞳里,他清醒一瞬,意识依旧飘渺,只来得及看一眼,眼帘便又重重阖上。脑海里映出的画面是八卦炉火焰熊熊,他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时,那炉内无火,他坐在炉角上,吃光了目所能及的仙丹,脆响声声,一室余香。
“锁链去掉。”坐在炉前的道祖整了整袍袖,一手拿起混元拂尘。
金角银角大惊失色,一动未动,“师父,为什么?!”
他们心中本来满是快意,这孙悟空是祸乱根源,他聚集妖众颠覆天宫他们不在意,他潜入兜率宫偷吃仙丹他们也不在意,可他是渺渺的劫,与其将来纠缠不清万劫不复,还不如将这一切扼杀在摇篮里。那一日渺渺带着一方棋,固执倔强的立在门外,终于等到师父松口,不同于寻常时的打发时间,那像是真正的较量。他们远远站着,能感受到四方气流磅礴,灵力肆虐。她落下第四子时便吐出一口血,温润剔透的黑白棋子,沾上了绮艳的红,变得惊心动魄起来。自古女子多是婉媚柔情,能够堪破情障的寥寥无几,她媚骨天成风华绝代,不该就此跌进万丈红尘。
银角将这一切都归结在孙悟空身上,总之千错万错都是他孙悟空的错,他们不无残忍地想着,如果他被炼成了金丹,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所以他们今日是抱着将孙悟空挫骨扬灰的心思来的,善意与恶意从来都不是毫无根由,一念生时经年难消,今日怨念始结,他朝路上坎坷。
心不甘情不愿之下,动作就显得粗暴蛮横,锁链铃铛作响,悟空还未醒来,自然感受不到痛苦。
金角银角狠狠地把他推进了丹炉里,每人手中都多了一把芭蕉扇,万分卖力地摇动起来,八卦炉前万八千年,还从未见他们如此卖力。
没了玄铁锁链的束缚,灵力重新流转全身经络,炉内空间极广,九宫八卦自成世界。烈焰熊熊,热浪腾腾,燎动衣袍猎猎招展,如同置身万里长风。
他在火焰里睁开双眼,入目皆是滚滚赤红,赤红的天,赤红的地,四方流火如星矢,时时坠落似密雨,不过片刻他便挺直了身形,昂扬四望。又腾身而起,在炉中四面八方地横冲直撞了起来,不愿被这火焰樊笼困住。
他挣扎了许久还是找不到出口,渐渐感受到了那火焰的温度,无孔不入,不似凡火,明明衣冠完好毫发不损,却有噬魂之痛。
他在这无尽的火海里沉沦挣扎,某一刻隐约听到了炉子外的声响。
金角银角累得满头大汗,手上动作片刻不停。
“用力扇!”
“烧死他,哼!”
金角脱力,向后一仰栽倒在地上,被汗浸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肚腩上,似一座小山,看起来分外滑稽。
“二位童子受累了,丹元大会临近,我奉娘娘之命,来取些仙丹。”
玄女托着琉璃盏款款走近,蹲下来是环佩叮咚,她笑着对金角说道,“童子辛苦了,喝一盏酒解渴吧。”
银角带着一众小仙女去库房里取仙丹,金角累坏了,接过酒便大口喝了起来。玄女好奇地凑到炉旁,眯着眼看,“那孙悟空就在里面吧,不知是否还活着。”
金角含糊着说道,“此刻不死也没半条命,四十九天后化作灰烬,哼!”
玄女不清楚他怨从何来,讶然望向他,金角累坏了,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八卦炉忽然震动起来,里面传出的声音骇得她花容失色,“你孙爷爷我还活着,是不是令你很失望啊,哈哈哈哈哈哈。”
尖利的笑声吓得她直后退,待到小仙女们取了仙丹,便逃也似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