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没有一丝阶下囚的慌张不安,心中只余如海的平静。有时能听见轻微脚步声响,大概是天牢看守换岗,他想。抬起头,偶尔能见到眼前光海里有成团的微光缓慢移动,辨不清身形,大概是牢房侍卫。
不知不觉已过去几个时辰,他打了个哈欠,缓缓仰起头,一袭白衣从影约光晕里徐徐而来,身后璀璨光芒映照一室繁华,她步伐从容袅娜,而后静立远方,似是在观察着他。柔光絮絮,恍然如梦。他本来眯起的眼眸霍然睁大,依旧模糊的视野里,他看不清那逼人的美,心中却升起熟悉的感觉,令他惶惑不安。
他被禁锢,一副全身都动弹不得的模样,哪怕做出最轻微的动作,伴随而来的都是席卷周身的蚀骨的痛,但他不在意。
极力睁大眼睛,还是看不清,禁锢他的锁链却开始颤抖起来,幅度越来越大。眼眸里星光万千,尽在此刻迸散,寂灭成无底深渊,他终是流露出了一丝恐惧。
“渺渺,是你么?”
他放声嘶吼,嗓音却因长久被封闭五感而无比嘶哑。像是暗夜时在黄泉之畔肆意绽放的红莲,姿态张扬,沐着业火无边,终是此时无声的寂寞。红衣妖媚如火,白衣姣好若水,她站在他视野之外,始终看不清的位置,是不愿意看到他这副模样吗?恐惧越来越浓,仿佛要将他拖入无底深渊,囚禁,刑罚,生死危机,他通通不怕,到这一刻,他却有些害怕,他怕她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狼狈模样。
那身影一晃,裙角翩然,不带任何流连,便消失在绮柱重阁后。心中忐忑不安并未持续太久,随之而来的是纷乱的脚步声响,以及巨大的嘈杂之音,浑厚而又冰冷,如钟鸣震颤,是神卫传令音过耳,“即刻将孙悟空押赴斩妖台!”
百丈高台空阔无极,中央石柱应龙缠绕,玄铁獠牙勾住琵琶骨,他的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竹,霜雪相侵不折腰。他伫立在空荡高台上,锁链回环,捆缚全身,又向四角延伸而去。天宇尽头一片灰蒙,云层披上一层阴惨的绿衣,晦暗莫名,有风起于八方,不似春风和煦不似寒风凛冽,发出阵阵呼号之音,风里暗藏了情绪,悲喜爱恨交加。岁月如潮奔涌向前,该有多少人命丧于此,临死前的不甘与咆哮,死后不灭的执念与牵挂,游离在这飘渺长风里,如沉向碎屑,经年犹在,这一刻,他通通都能够感受得到。
他的表情悲喜莫辨,目光却是延伸向前的,纵然不能看清远方事物,他还是望向凌霄殿的方向,他知道此时此刻,不知多少人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砧上之肉,阶下之囚,那些人享受着掌控万物生死的滋味。
上方虚虚悬出一把巨斧,流星之势落了下来,在头顶带出一片闪亮雪光,落在他头上,发出一声震颤四极的巨大声响,眼中有碎光蹦散,那是巨斧碎成大小不一的无数块砾。他摇了摇脑袋,满面轻松地撇了撇嘴,正要说些什么,半空中纷杂光影闪现,是无数把剑,密密麻麻,遥相呼应,齐齐向他刺了下来。
剑光过后,依旧未损毫发。不过周身有了酥麻的感觉,如同蚁噬,没有造成实质伤害。只是那震耳声响,在脑海里萦绕盘桓,令他很不舒服。
这是把他当做寻常的妖了么?剑砍斧剁的,他笑笑,可惜如挠痒痒一般,没什么用。上方穹顶低垂,灰蒙的云层翻滚起来,电光闪烁,狂暴肆虐,一个又一个身影沐着暗绿云涛出现。背生双翅,面目狰狞,左手持锥右手持锤,三十六位雷公依次现身,身后闪电炽热交织,汇成密集雷网,声势浩大,杀机毕现,似能震慑寰宇。
他切了一声,一脸不屑,“你们就不能有点新意吗?只会用雷劈人?”
雷部委派而来的三十六雷将面面相觑,那个被捆在斩妖台上的猴子此刻为何毫无惧色,还能如此的谈笑风生?而他说的话好生没道理,雷公不降雷,难不成拿着锤子直接上去砸人吗?
管不得许多了,上令下行,任物要紧。雷公将军互相对视一眼,举起了手中雷锤,动作整齐划一,结成天罡雷神大阵。无边雷霆交织,轰击而至,微如发丝的电流流窜不休,瞬间便贯穿他身魂每一寸,积少成多,痛楚也随之而至,终于对他造成了一些实质性的伤害。
雷霆交织的最中央,是极其炽眼的一团白光,热浪扑面,温度奇高,再也看不清悟空的身影,不知他是生是死,是否完好无损。三十六位神将手中锤与锥不停地撞击,雷云席卷,电光汇聚下,几乎叫人难以睁眼。寻常修行之人若受之,怕是早已化为尘埃劫灰。
足有一个时辰,滚滚雷涛终于短暂休止,光芒散去时,终于能够看清他。被锁住修为,一场雷火焚身,他一身战甲黯淡蒙尘,面目漆黑如碳,模样不免狼狈。然而四周劫云翻滚尘埃聚集,灰烬随风飘遥,遍布斩妖台四周,他的一双眼眸光电四漾,直直望向领头的雷公将军,“你手里这个锤子,似乎有些眼熟啊。老兄,自打老孙离开天庭,你们是不是日复一日倍觉无趣啊。”
雷公将军面容一滞,咂了咂舌,尖嘴微动,不知如何接话,却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手中的锤子。锤头紫电环绕,锤柄余温未散。犹记当初御马监赌局喧嚣,兴致高涨下,他输得身无余财,最后无奈,竟将这雷公锤压上赌桌,四周哗然,哄笑声震耳欲聋,众人纷纷侧目,“你这破锤子有啥用?值几个钱?”
他被各路仙家狠狠嘲笑了一整天。此时囧事被一语道破,他倍觉尴尬,心中不由得叹息一声,果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这孙悟空在天罡雷阵中足足待了一个时辰,却更加精神熠熠,还开始调侃起他了,果真非同凡响。若不是受命而来,他也不想做这无用之功。
凌霄殿上,力士回秉适才斩妖台上的情形,太白金星说道:“陛下,南斗星已带领火部众神在凌霄殿外候旨,您看.....”
轩辕明道:“不必了,想来如今的他,寻常的刀砍斧剁,雷劈火烧已不能伤。”
一句感慨后轩辕明便缄默不言,不再下达任何命令,太白吞声踌躇,有些迷惘。他最擅长猜测轩辕明的想法,他们君臣之间,永远有着无形默契,此刻他却不大明白玉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玉帝还是亘古不变的一副模样,双臂为枕,身体后倾,靠在座位上,看着凌霄殿外的方向,太白金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禁豁然开朗。
灰蒙蒙的天宇连成一线,距离虽远,对于神来说,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斩妖台上的情形,雷部神将静立,偶有雷电闪过,照亮台上挺拔的身姿。那一片灰云剧烈翻涌,向两旁散去,露出中央一线湛蓝天穹,宛如剔透水剑,清光明冽。云完全散去时,远天澄澈如洗,一道紫光从极远方升起,扶摇而来,直至斩妖台前,光华大作,映出一片辉煌。三十六位雷将齐齐单膝而跪,“恭迎天尊!”
墨麒麟身披瑞霭,通体绚烂如黑玉,鬃毛密乱,微风吹拂下起伏错落如黑海浪波,双目炯然,凛凛睥睨,蔑视万物神态高傲。身形威猛高大,踏雾凌霄,一往无前势不可挡。
悟空望着那庞大的墨麒麟,好奇地打量着麒麟的全身,身形流畅健硕,真是世间罕见,起码他从来没见过,不禁啧啧称奇,又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最后他看向麒麟细麟密布的狰狞面庞,麒麟与他大眼对小眼,目光交接,却是同样的傲气。看够了,他笑笑,又收敛起了轻松的神色,望向墨麒麟之上坐着的人———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雷尊亦是一身玄衣,浓黑如夜,面容冷峻,周身逼人的威严让他想起了师父。雷尊挥了挥手,半空里的雷将们一个一个隐去身形,有序告退。适才被他调侃的雷将首领临走之时瞟了他一眼,带了无限的同情叹惋,仿佛这一去杳杳无望,再难相见,那目光里蕴含了信息,分明是告诉他这次死定了,且自求多福罢。
“孙悟空,你可知罪!”
一道闪电适时打在身旁,清光晃眼,雷尊一声浑厚的诘问炸响在耳际,将他的神思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他抬起头,仰视雷尊,纵被重重捆缚,神色姿态依旧镇定从容,“何罪之有?”
“扰乱天庭秩序是罪,私自勾销死籍是罪,再加上抢走定海神针,搅乱蟠桃盛会,哪个不是罪?若你有悔过之心,今日或可免一死。”雷尊剑眉斜飞,清淡眼眸,寒如潭冷月,深不见底,没有流露任何情绪。他的威严,万载积蓄而来,上至九霄,下达幽冥,监观诸天,掌控万物生灭枯荣,所过处自然生灵惶惶畏惧不安。
光凭威势却无法震慑悟空,毕竟他见过更可怕的,他抖了抖满身的尘埃,带动锁链一阵哗啦啦的响动,清清嗓子,开始发挥自己能言善辩歪理随手捏来的优点,“你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明知我超出三界外,秦广王无缘无故派鬼使来钩我的魂,我只好自己销去名字,没砸了地府已经很给面子了。定海神针明明是龙王送我的,怎么说是抢的?蟠桃盛会不是还在照常筹备么?只不过延期而已,怎能算我捣乱?至于扰乱天庭秩序,更是子虚乌有,我且问你,人间依然风调雨顺,此刻天塌了吗?”
他言语之间头头是道,极是擅长避重就轻,凭本事勾掉自己名字天经地义,勾掉花果山群妖的名字的事却提也不提,龙王确实送他定海神针不假,不过是在半威胁半恐吓下,他若不寻得一件趁手武器,整个龙宫都要跟着遭殃。筹办蟠桃盛会的典刑官,在瑶池被他打得灰飞烟灭,他连提都没提......雷尊也不计较,袖子里抽出九节雷祖鞭,扬起来时便有亿万雷霆萦绕其上。
九节鞭横划,苍劲利落,长空里绽出一片碎光,第一道雷落了下来。漫天杀气浓重,紫电如利刃,割在他身上,他的笑容刹时凝固,眼中露出一丝惶骇。没有留给他反应时间,九节鞭斜划,雷霆暴虐,又一道雷落在他身上,灵台一阵刺痛,似在眼前绽开万点银芒,刺得他睁不开眼。
没有法力维系,第三鞭落下时,他身上的战甲顷刻间裂纹遍布,细如丝线的电流顺着微小缝隙零散而入,流进他的身体里。他蓦然喷出一大口血,落在遍布灰烬的高台之上,别样妖异,他的嘴紧紧抿着,脸色更加苍白,眼神更加明亮,想来必是痛极,却还是那样一副傲骨天成不服输的姿态。雷尊的声音适时响起,在空阔天穹里低回激荡,悠远绵长,“认错悔过就这样难么?”
九节鞭挥动频率骤然加快,横劈斜划如笔落苍穹泼墨写意,流畅自然如月照松间泉流石上,每一个动作似有无形默契。大道三千一鞭写就,千万道狂雷如雨落下,眼前是天地颤动的场景,明烈雷火映九天,震人心魄里却透出一丝宁静,雷火里蕴含万物生灭轮回的法理,春日花发夏葳蕤,秋日寥寥冬雪落,生来赴一场浮华,在喧嚣至极时归于静默,走向死亡。
雷火已带了寂灭之意,如同一场盛宴临近尾声,华灯尽灭人尽散,繁华千万皆成灰,细碎的风拂过高台,扬起灰烬漩涡,苍凉而又阴沉,悟空全身遍布深可及骨的伤口,赤金的血蜿蜒滴落,带着浓重的味道在脚下汇聚成河。微光闪耀里,他的眼眸依旧星亮,微微低头,男儿流血不流泪,可这血流得也太多了点......没有法力的维系,雷火下身躯难免残损,手臂上骨节裸露,森然的白映在眼里,看起来着实触目惊心。
雷尊平静地看着他,那神情是阅尽了生死的波澜不惊,“宁死不屈么?”
天尽头残星高悬,孤月皎皎,悬落下来的雷火变得赤红,仿佛要燃尽他的三魂七魄。雷火与电光交织,他的脸在光怪陆离里看不分明,意识一点一点被淹没,就快要陷入混沌,他猛地摇了摇头,血色氤氲入眼,染红一双视线,席卷灵魂的痛里,说出的话清晰可闻,“天地生我孙悟空,生灭轮回谁能说得清?我今日死便死,若死不了,嘿嘿.....”他知道自己只要认输,说一声我做错了,雷尊就会停手,但他不会说,永远都不会。他舔尽嘴角的血,那幽幽目光令人脊背发寒。
雷尊淡淡一笑,“还真是个硬骨头。”无尽的雷火再一次落了下来。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黯淡,只要低头认错服输,神佛便可网开一面,无论多大的罪孽都可宽恕,他们的做法大概一贯如此,天下生灵,灾劫加身,无止无尽,都是一手操控,要么认命服从,要么永世不得翻身。心底逐渐浮起冷笑,想让他就此服输做一个温顺的仆从么?简直是做梦。他看得出九曜二十八宿并不快乐,更看得出天庭里许多神过得并不逍遥,却又看不懂他们安于现状的隐忍,他自己终究无法做到那样。师父说他心似明镜,明镜如水不染尘埃,照见世间黑白分明,对于阴暗龃龉的部分,自然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生与死的界限仿佛触手可及,在无尽的雷火里一路沉沦,终将归于寂灭,这便是修行路上的劫难,躲也躲不过,熬的过熬不过全在自身。眼眸逐渐阖上的过程里,心中翻涌起极其纷乱复杂的情绪,那些牵挂,那些不甘,悲与喜,爱与恨,残忍与慈悲,所有的情绪在心中化作一场漫天雪舞,乱絮一样飘扬席卷,淹没色彩斑斓的往事幕幕,识海里只剩下最纯粹的白色。一身神力全被镇压,他感觉到了浸满神魂的寒冷,思念不见了,与其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那还不如不见。
阴阳交合那一瞬,蕴含巨大生机的微小爆发,那一股力量既是雷霆之力,万物生发起始处,一元始动三生万物,也是这雷霆之力。三千世界分化伊始,天下生灵降生一瞬,都因这雷霆之力,谁掌控这力量,谁就掌控了生灭轮回。悟空漆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知道也许再过数息,自己很可能逃不过灰飞烟灭的结局。做妖的都想逃过天劫,以求无休无止地活下去,他从前想也许自己也不例外,走出花果山的初衷不就如此么?只是奇怪,此刻除了觉得有些冷,竟没有半分恐惧。
依旧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了雷尊转身离开,墨麒麟划破一线苍穹,踏过远方云雾滔滔,在天际留下一道蜿蜒的玄色轨迹,这是失去意识前脑海产生的幻觉?他思维太过迟钝,一时间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