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诸君生死与共,此役之后,无论生死,无论身处九天还是人间,一如既往,迹晦韬光即可。”
这一道命令威严恒赫,响在山间每个人的识海里,看似语焉不详,却让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浮出了一抹坚毅。
清风浮动,花树微摇,山谷里一个又一个静立着的身影或化作道道清光飞向八方,或立于原地身形骤然消失,或脚步齐整走向谷外,全部悄然退去,严明有序。
飞鸟归来鸣枝头,走兽缓步饮溪畔,此方山谷恢复如初模样,仿佛刚才神妖共聚,于此朝圣的场景从未曾出现过。
混世魔王没有离开,眼底透着不安,他凝视着山谷至高处的那道身影,黑袍罩住全身,明明瘦削无比,一眼望过去却如山般魁梧。无形威压蔓延开来,混世魔王慌忙移开自己的双眼,一路低头,走到了他身旁,弯腰行礼,谦卑而又恭敬。
“禀大王,花果山的禁地,属下无法进入。”
混世魔王心中无限忐忑,行着揖礼的双手微微颤抖,静默良久,却听到了云淡风轻的一声:“无妨,本王亲自去即可。”
日光向西偏移,混世魔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山谷,身影仓皇,如临大赦。
他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对于碾死一只一无是处的蝼蚁,他目前是没有兴趣的,所谓的纪法严明,在他这里从来都不作数。
沿着盘桓山路怡然而行,翻过重重山岭,一身冷峻之气四溢开来,盛夏之日,草木摇落露为霜。
寒意足可冻结山泽水气,却无法令那青瓷蓝釉的茶盏中氤氲而出的热气消减分毫。
蜿蜒山路,茅草茶棚。
纯白长袍,衣领之上纹以靛蓝水龙,眉目清雅仿佛一幅泼墨山水,周身亦是朦胧隐约的水泽之气,白皙的面容上浮起亲切随和的笑,天蓬斟满一碗茶,道了一声“请”
他从容落座。
端起茶盏,微微示意,“阁下可是来自海上?”
“海外一隐士。”天蓬安然答道,眸光里亦是微露着询问。
银白面具遮住大半面容,裸露在外的薄唇牵起一丝笑,他散漫说道:“山野一修士。”
仰头饮尽一盏茶,他继续说道:“我这修士自然是来花果山凑一番热闹,不知阁下这等‘隐士’不隐居海外潜心修行,却是为何而来?”
他修长的手指叩响桌沿,清脆如棋盘落子之音,仿佛蕴含着棋局中无限的筹谋与算计,争锋与厮杀。
天蓬笑一声,“我是来看热闹的!”
“既是看热闹,还望阁下千万要袖手旁观哪!”
寒意骤然加重,凄神寒骨,如冰河狂涛滚滚而来,以他为中心,白露为霜,冻结了脚下的柔软青草,茅棚四面馥郁芬芳的野花,以及更远处的葳蕤青树。
然而,只是一半。
天蓬只是淡漠地看着他,目光里仿佛隐没了一池清波以及大河狂潮,他身上的水气更重,身后的花开四野,对着他身后的草木为霜,就像是长夜与极昼,永恒的生与寂灭的死对峙于此。
相对静默之中,雾气四起,又不断蒸腾而上,最后在竟然在山峰上方凝结了厚重的雨云,云里有浑厚的仙泽以及浓重的寒气,晕染了空濛山色,预示着山雨欲来。
对峙许久,寒霜退去,他重新端起茶盏,“还是看热闹吧。”
“好。”
天蓬细细看着眼前之人,大千世界能人异士何其多,这一身深不可测的修为与自己不相上下,此时此刻,对方的身份,他心中已隐有猜测。
却听对方继续说道:“前次李天王十万天兵铩羽而回,阵前还被那孙悟空好生戏耍了一番,如今这里的妖越聚越多......”他用手指了指天,飘渺错乱的琵琶声穿云破雾而来,隐约入耳,他带着无限嘲讽继续说道,“这花果山,对天庭来说,真是一个好大的隐患啊!”
天蓬沉吟未语。
“不知如今的天庭可还有能遣之兵,可派之将?”
天蓬敛容,脸上不免带了一丝正色说道:“天庭创立许久,自然底蕴深厚,似花果山这等小小叛乱,自然不会缺兵短将,君不见日月清光落,鬼蜮无遁形么?”
日月为明,他话中所指再清晰不过。说起日月,说起那一个“明”字,他眼中又透出了丝丝缕缕的崇敬与钦佩,那是情绪最自然而然的流露,如人食五谷杂粮赖以维生般寻常。
凡人庸庸碌碌的一生,总要有所追求,那追求或短暂或长久,一生一世在这短暂的得偿所愿或是漫长的求之不得中匆匆而过,然后奈何桥前一碗汤,前尘既忘,继续下一个轮回,继续生生世世的苦海沉沦求之不得。而神有着漫长无极的寿命,亦是需要有所追求,月老求姻缘一线牵,司命求妙手著文章,八仙求天地有正气,文曲求铁肩担道义,有人求逍遥尘世间,有人求身临至高处,有人求睥睨九重天,更有人求颠覆一切......理想与热血,求着求着,便成了执念,有执念,便能证明自己还有心,尚有情。
所谓毕其一生的信仰可以是尚未达成的一件事,可以是倾尽全力追求的一样东西,自然也可以是一个人,同样的,执念亦是如此。
一直以来,他追随着心中至高无上的信念,眼中所见却俱是芸芸众生的求之不得,卷帘临行之时那孤傲决绝的背影,毫无留恋的目光,终是在他一向坚稳如山的道心之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是比他还要执着果敢的一个人,终是无尽沧桑爬满眼角眉梢,他就那样潇洒转身,放弃身后生而为神守护了上万年的天庭,一刀两断,无关背叛。
苍茫尘世,何妨走一遭。
茶已尽,黑袍男子把玩手掌中空空如也的蓝釉茶盏,将之倒扣在木桌上,“秩序之所以是秩序,很有可能是因它存在的过于长久,因为长久,所以相信的人便多了,因为相信,所以守护,那秩序就变成了绝对的铁一般的不可撼动,正如一件事如果错了太久,就变成了对的。”
一身黑袍掩映下是蔑视天地法理的不羁之心,银色面具遮盖下是睥睨九天神佛的傲然眉眼。
天蓬轻声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当年,万仙阵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