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按时将侧福晋的吉褂朝服送到四贝勒府,乌喇那拉氏给了丰厚赏钱,派人喊苏凉过来试穿。朝冠也一并送来,按规制只比嫡福晋的东珠少一颗。清朝崇尚青、绿二色,因此吉服大多为石青、深蓝颜色。苏凉想这颜色太考验个人气质,穿得不好极其显老。在丫头侍奉下穿戴了一番,从铜镜里看,勉强端庄合体。乌喇那拉氏更给面子,笑道:“真是衬着妹妹越发好看了。”
第二日便是除夕,整个京城都洋溢着浓郁的喜庆气氛。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是乾清宫家宴,只有皇帝带着皇后、嫔妃等围着圈听听曲吃吃酒,乐呵乐呵就罢了。但是,康熙身为千古一帝,从小有主意惯了,瞧不起汉人酸腐的男女有别,所以毫不犹豫的改了规矩,命把一大家子都招来,热热闹闹的。皇帝带着皇子、皇孙在外头摆宴,再隔了一道二十四扇喜鹊登梅的糜竺镶金屏风,后边是太后、皇后与众嫔妃领着众皇子福晋等。
苏凉不料想第二次进宫就要经历如此阖家团圆的大场面,心理素质再好也忍不住发抖了。乌喇那拉氏临行前与她讲了半天规矩,如何行礼,如何饮食,如何称呼等等,苏凉差点要拿小本子一条一条记下来。乌喇那拉氏不嫌她笨,心里还挺有优越感的,李氏到底只是商户出身的丫头,没见过世面。
闲话少叙,四贝勒府的车驾在黄昏时分就早早出发了。胤禛直接从衙门进宫去了。苏凉与乌喇那拉氏同乘,车厢里宽阔明亮,燃着暖炉,布着茶格书柜,非常精致。马车缓缓向紫禁城驶去,外面飘起了雪花,每逢佳节倍思亲,苏凉头一次在外头过年,心情十分复杂。
到了西华门交了牌子,两个人就得下来换轿子,守门太监们也比较客气,四阿哥是太子手底下的得力皇子,将来也是辅国重臣,轻易得罪不能。从神武门向北,越过永巷,到了东六宫二人忙下轿。苏凉低着头,乖乖跟在乌喇那拉氏身后,先到永和宫给德妃请安。
因为是新年的缘故,永和宫也循例装饰得喜气洋洋。苏嬷嬷接四福晋和侧福晋进去,刚磕头说了两句吉利话,屁股还没坐稳,外头报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到了。德妃听了,浮出喜色,竟按捺不住站起来。乌喇那拉氏和苏凉不由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即也跟着站起来。
胤祥与胤祯年龄相仿,十来岁的模样,装扮也相同,都是朱紫绸袍罩着暗黄马褂子,腰间束着碧玉带,脚踩蜜色鹿皮小靴,很精神的小哥儿俩。二人先给德妃请安,又给乌喇那拉氏请安,异口同声叫四嫂。然后眼巴巴瞧着苏凉的品级朝冠,苏嬷嬷便很及时的介绍道:“这是四阿哥府里头的李侧福晋。”乌喇那拉氏在旁轻轻推了一把,苏凉方醒悟,忙给两位皇子请安。
眼睛圆圆的胤祯先笑道:“小四嫂快快请起,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苏凉瞧着他少年老成的口气,实在可爱,不禁抿嘴一笑。一旁站着的胤祥则沉默的瞅着苏凉,他秀目清澈,睫毛卷翘浓密。苏凉不无羡慕的想,他的母亲敏妃定有着一双如春日湖水般迷人的眼睛。
众人纷纷落座。除夕日,万家团圆,宫里破例允皇子与生母见面多待半个时辰。上书房里早早下课,胤祯像扭糖儿一样黏在母亲身上,德妃轻抚着他,一脸宠溺。母子二人享受着难得的亲子时光。待到夜里开宴,又要被一道屏风隔开,虽说天家尊贵,但骨肉之间倒不如贫家小户来得亲香热闹。
那母子之间的情深,乌喇那拉氏与胤祥都是见惯不惯的样子。苏凉瞧着胤祥,也是人小鬼大,瞧着小兄弟在娘怀里打滚,也不怎么向往。想必是隔母的缘故,名义上虽是德妃养大的,但不比生母,彼此感情淡漠。
乌喇那拉氏本意是要请德妃带着一起往慈宁宫见太后。李氏升为侧福晋后头一回入宫,按理总要婆婆带着到处串个门子。但见到德妃巴着胤祯的样子,便知道这事不成了。枯坐了一会儿,乌喇那拉氏起身告退,苏凉也就跟着。再回头看胤祥就有点同情的意思了,把个幼年丧母的小男孩单留下看人家母子相亲相爱,确乎也残忍。
胤祥彷佛意识到苏凉的目光,认真瞧了她一眼,继续低头不语。德妃也没说什么,往常还要嘱咐几句,顺便问问侄女玲珑,今日满心满眼都是小儿子,什么都顾不得了。未等二人离开,外头又来报,四阿哥到了。
德妃闻言,皱眉嘀咕了一句:“老四不是下午来过一趟了么,怎么又来。”她声音压得非常低,但苏凉耳力好,还是听清楚了,不由心中一冷。做母亲偏心到这种程度,闻所未闻。她少年读书,其中德妃种种,总以为是后人恶意杜撰,都是亲生母子,血肉相连,何至于此。如今看来,都是真的。胤禛可怜。
因为胤禛进来,乌喇那拉氏与苏凉也不便就走,索性再陪着他进来。胤祯听哥哥来了,却依旧窝在德妃怀里,等胤禛进来更变本加厉的撒娇。德妃心思缜密,知道不能在大儿子眼前做得太过,但又不舍得斥责小儿子,只把慈母光辉收敛了些,带着几分亲切招呼道:“老四来了。”又对胤祯笑道:“别猴儿在娘身上了,给你四哥请安。”胤祯没有动,只嘻嘻笑着:“四哥。”然后趴在德妃身上继续缠绕。胤禛点了点头,再关切的望向角落里孤零零的小男孩。胤祥瞅他进来,终于露出真心的笑容:“四哥。”
一年一度的大日子,胤禛不能亏礼数,错午时已经来过永和宫,母子两个沉默无语,气氛一贯冷淡不和谐。好容易熬了半个时辰,胤禛出门时想又捱过一年,不禁长舒一口气。孰料下午随太子去乾清宫交差的时候,康熙念叨了一番天下当以孝顺为先治等等,特地叮嘱要他去瞧德妃。皇命不敢违,胤禛只好又来了一趟。幼弟胤祯的作态这么多年看过来,他早麻木了,心里只是可怜胤祥。
因为胤禛的到来,永和宫便流溢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乌喇那拉氏身为嫡妻,见婆婆跟夫君都不舒服,连忙解围道:“妾身还要带着李妹妹去见太后,爷跟我们一起去?”德妃终于瞧木头媳妇顺眼了一点,便笑道:“正好,太后前些日子还念叨老四呢,你们一家子该去给老祖宗请安。”胤禛躬身道:“是。”一家子准备走的时候,胤禛又回头问道:“十三弟,跟我们一起去么?”胤祥自然说好,也不管德妃的脸色,四个人浩浩荡荡走了。
苏嬷嬷在旁蹙眉,觉得这事办得不好。德妃却不以为然,急着让左右快快把新上的新鲜点心取来,知道儿子天天吃不饱。清宫养孩子多喜欢饥饿疗法,头疼了不吃饭,发热了不吃饭,外感了不吃饭,内寒了不吃饭,反正一招鲜,不吃饭就是对了。胤祯见哥嫂和弟弟都走了,更乐得吃独食。在阿哥所里面主子比奴才多,哪里有在永和宫当宝贝来得惬意。
德妃一面瞧着儿子狼吞虎咽,一面心疼的落泪:“我的儿,你慢些,横竖这么多。”胤祯边吃边说:“夜里开宴,嬷嬷们盯着说保养脾胃,不让多吃,先垫点。”然后又挤出泪来:“额娘,儿子天天卯时一刻就到上书房空着肚子念书,饿极了。”德妃擦了擦泪,说道:“委屈我的儿了,你再忍忍,熬些日子,等大些就能出宫建府了。”胤禛嘴巴抹了蜜一样:“嗯!儿子将来一定会好好孝顺额娘的!”德妃便心满意足的笑。
往常热热闹闹的慈宁宫里现今空空荡荡。诸位嫔妃都趁这难得的时候跟自己的骨肉团聚,连五阿哥都去翊坤宫陪宜妃去了。老太太给落了单,心里正不爽快呢。听外头来报,四阿哥,四福晋,十三阿哥来了,太后一向对这几个孩子不怎么亲近,但此时正如雪中送炭,脸上的笑意就明显多了。白大姑姑见太后开心,就亲自出宫去迎。
胤禛与胤祥先磕头,四福晋带着苏凉再磕头。太后瞧着孙子媳妇后头跟着一个俏丽的小媳妇,便问:“这是哪个?”太后这辈子只会说蒙语,四福晋跟着德妃来请安的时候,回回都有蒙语熟练的宜妃做翻译,所以交流无障碍。如今,宜妃不在,胤禛、胤祥蒙语尚在启蒙阶段,四福晋一窍不通,白大姑姑能听懂满语,却不能说,大眼瞪小眼,众人都有点懵了。
苏凉见大家沉默,太后脸上也露出不悦的表情,咬咬牙终于决定把自己流利的蒙语秀出来:“禀太后,奴婢是四阿哥府里头的侧福晋李氏,给太后请安,愿太后寿康万福。”太后顿时笑得春花灿烂,“好孩子,过来。”苏凉也不敢看乌喇那拉氏的表情,低着头走上前去。
太后拉着孙媳妇的手,问起家世年纪,苏凉答了。又问何时习得蒙语,苏凉便说儿时向往辽阔草原,所以央求父亲延师学习蒙语,只愿有朝一日能亲身而至,一览壮丽风光。太后听了喜不自胜,又与她聊了些蒙古风俗旧事,不料想都知之甚深。太后顿生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喊白大姑姑速去取一黑木嵌螺钿的桃花小箱,打开来看,里头装着些精致的蒙古饰物。太后道:“这是哀家爹爹当年给的陪嫁,往常宫里也用不着,但见你这孩子稀罕咱们草原,便送与你拿着。”
苏凉哪里敢受,只拣了一个珊瑚额箍,回道:“长者赐,本不应辞,但原是该奴婢孝敬太后的,哪里敢拿这么贵重的东西。”太后一愣,略想了想,瞧见白大姑姑暗地里指了指一旁呆坐的四福晋,方醒悟自己率性,做得过了,既然侧福晋给了台阶,便把话收拢了,又让白大姑姑拿了一串绿松石的项链给四福晋。
众人坐了一会儿,语言不通,苏凉的身份又不能像宜妃一般采花酿蜜的调节气氛,于是便都起身要告退。太后见孩子们要走,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还是说了:“好孩子,闲时有空多进来跟哀家说说话。”一语未了,只见康熙笑着走进来:“朕瞧瞧,哪个是皇额娘的好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