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者的痛苦,总是被当成事后茶余饭后的笑谈。像一把被用钝了的刀子,反反复复地在刚刚结痂的伤口上来来回回地磨,时间是痊愈的良药,磨掉了如同枯树皮一样的痂之后,剩下一道模糊的血痕,却也是时间造就的痕迹,岁岁年年时时刻刻提醒你它的存在,当时置身其中蚀骨的疼痛渐渐模糊掉之后,也觉得似乎并没有那么不堪,而所谓不痛不痒大概就是就是,最终你也毫无芥蒂地笑着一起参与其中,以此为一种谈资,乐此不疲。
傅雅殊把脸颊贴在摊在桌上的课本上,抬手看了看表,脑海里蹦出“午餐”两个字,然后马上就被胃里一阵绞痛杀得片甲不留。
“我真的一定一定一定按时吃饭一定一定一定不在半夜喝咖啡了……”傅雅殊忍不住小声嘀咕着,不知道是在向自己承诺还是在向自己的胃承诺,而事实总是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的证明给世界看,这种时候出口的诺言,更多是借以宽慰自己的谎言。伤疤好了之后,总还是会出于种种可遇不可知的原因,或者可知不可抗的因素,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一次一次又回到原来的轨道。起码,傅雅殊每次都这么不长记性。
“考虑一下,先去吃个午饭?”
傅雅殊被吓了一跳,抬眼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像是十分安心地又趴回了桌上,“吃不下,我还是省点力气吧。”
夏蔚然把蛋糕放在傅雅殊桌上,“那好点了就把蛋糕吃了。”
傅雅殊有点吃惊,愣了一会儿才回答,“唔,谢谢,麻烦你了……嘶……”
“不然去医院?”夏蔚然抬手看了看表,“还一个半小时。”
“不用了,又不是什么大事。”说着闭上了眼睛,深秋的阳光依旧温暖,脸颊被晒得有些发热,但是意外地让人感到很舒服。
夏蔚然伸手想替她拨开遮到眼睛的刘海,又觉得不太合适,于是只好尴尬地停在半空中,“那我去图书馆了?”
“嗯……七柜三列第二层左数第四本,应该没人会动,有空看看。”说实在的,傅雅殊已经是迷迷糊糊的了,至于什么书——《俄罗斯五百题》,自然没什么人动。
而事实上,这也并不是傅雅殊的本意。只是声音消逝在午后的风里,原本想说什么,只是被关心后的心血来潮,倒显得不是很重要。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特别容易被打动,说不定是抵抗力下降的缘故。而当感动溢于言表,于是我说“那本书挺好看的”或者“今天天气不错”,大概也没什么区别,无关乎多费口舌,多说一句自有多说一句的欢喜,起码,显得不那么孤苦。
更多时候常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用在这时候可能不太合适,但不可否认的是的确如此。于是,已经走到自习室的夏蔚然,跟陆晨枫摆了摆手,说:“你先去找个位置吧,我去楼下借本书。”而当真正站在那个积满灰尘的书架面前,也对刚刚作出的决定产生了一点点质疑。
《俄罗斯五百题》,放在什么柜子里——俄罗斯文学——俄罗斯文学?
按照自己对傅雅殊的了解,百分之九十,百分之九十九——是傅雅殊出于一点点小小的私心给图书管理员制造的一点点不是很容易被发现的麻烦。
很多很多年以后,说起这个因为一点点心血来潮造成的被识破的不甚光彩的做法,傅雅殊倒是很坦荡地供认不讳,毕竟这本书实在不是很好找,但是对于实际上要给夏蔚然看什么书,却相当缄默,理由是:在那个年纪谁还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这话说得,极其暧昧,听得夏蔚然心痒痒的,忍不住对科学产生一点点质疑,傅雅殊上辈子说不定是只猫,所以这辈子才这么难伺候。傅雅殊摇了摇头,说:“封建迷信,要不得。”
而我们谁都没有办法看得这么长远,眼下,还是被突然造访的肠胃炎折磨着。
“我说,你都这样了干嘛还来上课?”顾汶看傅雅殊在自己的位置上挣扎了一个下午,忍不住这么问到,口气不是太好。
傅雅殊把头埋在臂弯里,露出的额角上,细细密密的都是汗。
顾汶沉默了一会儿,等不到傅雅殊的回答,叹了口气,又接着问到:“去校医哪里看过没有?”
傅雅殊抬起头,仍是撑在自己手臂上:“来的时候去过了,校医不在医务室。”
“现在走得了吗?不然现在去?现在也应该去吃饭了……待会晚自习你请假吧,回家好好休息……对对,我去帮你签假条!”说着,跑出教室往办公室的方向去了。
傅雅殊还来不及说谢谢,看到顾汶这么着急的样子,突然感到一点点……惊喜,惊喜之外,又突然觉得这个空荡荡的教室,好像不是想象中那么的冷漠。
夏蔚然走进教室的时候,看傅雅殊又自己一个人趴在桌上出神,有点哭笑不得。于是走过去,敲了敲她的桌子,把药放在了桌上,等她回过神来才开口说到,“把药吃了,待会回家。”
傅雅殊小小地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把药拿了过来,打开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盒子,把那些不甚可口地糖衣炮弹往嘴里送。
夏蔚然看她把药咽下去之后,接着问到,“自己回得去吗?”
傅雅殊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两个人就这样尴尬地沉默着,跟之前无数次沉默一样。
我们有太多说不出口的话,在时间的长河里,在这样一段微妙的关系里,我们在无数个三岔路口保持缄默,我们默契地闭口不言,不逃避,也不是去面对,只是沉默。似乎沉默就能够解决所有事情,总以为不必说,有时候的确管用,但更多的时候是各自窝火,走向深渊,走向灭亡。即使深知事实如此,我们仍然没有去改变,或者说——无法改变。
就像我们有太多的坏习惯,你深知放任它发展终会酿成大祸,可它根深蒂固,虽然无法改变某种程度上是不愿尝试去改变的托词,不可否认的是,改变的确困难,顽疾顽疾,大概就是如此。而错过错过,大概就是因此。
傅雅殊觉得此刻自己的胃在燃烧,回忆也在燃烧。
顾汶从门外跑进来,把班主任签好名的假条放在傅雅殊桌上,看到了摊了一桌子的药盒子,松了一口气似的。然后才对夏蔚然说,“外面有人找你。”
傅雅殊闻言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起来,夏蔚然走后,她才抬头对顾汶说:“谢谢!”
顾汶看笑了笑,“好啦,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外面可以是一个人,可以是所有人,可以是陌生人,也可以是熟人,他光鲜亮丽鲜衣怒马;而我只是我,我久病缠身已如困兽,你变成了外面的人,我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