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羽支是突然坐起来的,看样子吓坏了,估计又做了噩梦。他赶紧将窘迫的表情收起来,以免被外人看到,但当他转头时,却偏偏发现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这个样子还真充满了勇气。”勒俄吾诺叹口气。
羽支发现自己被发觉,无奈地深呼吸一口,直起了身体,他的头还有点痛。
“你是谁?”他问。
“勒俄吾诺,老实说,我昨晚让你吓到了。”
羽支扭过头看着眼前的人,有一点似曾相识,他脑子里有一点印象。
“我在哪里见过你。”
“是的,就在昨天晚上。”
“昨晚?”羽支努力回忆。
那人站了起来,他戴着一顶银纹头环,衣服外披着一条印有恶狼图腾的暗红色斜披肩。
“当我被扔向神木架时,我听到你惨叫了一声,我当时也吓了一跳。”
羽支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你没死?”他小心问道。
那人笑了起来。
“怎么会死?”
他将斜披肩取下来,将衣服脱去,背过身,精瘦的背部有几条红猩猩的印子,羽支看着都感觉疼。
勒俄吾诺回过身来开始穿衣服。
“我们古力人不惧怕雷电,尽管这个过程很痛苦。”
“那也是祭祀的一部分?”
转眼间勒俄吾诺就已将披肩挎上。
“是的,那是筛选的过程,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也为了成为勒俄古伊的导卫。”他说完从旁边的矮桌上拿起了自己的武器。
“成为他的导卫。”羽支重复着他的话,
“他不像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我不明白,这样做值得吗?”
勒俄吾诺的表情并未被失望埋没。
“我那样做不是为了得到他的感激,而是为了传承。”
羽支两眼无神。
“他有一张相当恶毒的嘴巴。”他说。
“和一颗相当自负的心。”勒俄吾诺很冷静。
羽支被他这话惊到。
“你也发现呢?”
“是的,我还深深体会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执意帮助一个曾经羞辱你的人。”
勒俄吾诺的表情严肃起来。
“血脉中有一种东西无法割舍,当你步入哀感之年,你就会觉得有必要把它传递下去,如果后辈能够得到血统中的承继之物,那么他的尊长会义无反顾地帮助他,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比较而言,你觉得羞辱还值得一提吗?”
羽支装作很认真在听的样子,以表示对吾诺的尊重。
“他还是个孩子,他还需要时间成长,他会为此付出代价。”吾诺继续说道,他给了羽支一个相当善意的眼神,
“你要准备准备,饮点早茶,我们一会儿就该出发。”
说完吾诺就准备往毡房外走,羽支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离。羽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两个人的背影很像,他想要说点什么,却突然冒出来一句话,
“毒舌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个性吗?”
勒俄吾诺停下脚步想了片刻,轻松说道,
“毒舌是为了让自己有底气。”
马夫准备了五匹骏马,交给此次试炼队伍,古伊选择了其中棕红色的那一匹,他用手轻轻拍打马儿的头部,像爱惜自己宝贝武器一样抚摸它柔顺的毛发,不经意间,瞥见羽支不缓不急地走过来。
“你确定要去吗?还是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作为朋友,我只是想提醒你,比鲁斯兽可不是谁家养的宠物,它会把人撞得粉碎。”勒俄古伊自顾自梳理着马背,一边嘲讽道。
羽支这会儿表现得轻松多了。
“我主要是想去看你出丑。”
勒俄古伊面部表情好纠结,这话听着好奇怪,他苦笑了起来,指了指身旁三人。
“你最好躲在他们身后。”
羽支机灵地回应,
“可不,我总不能被你带沟里去吧!”
古伊愣了片刻,感觉到了变化,随后又满足地笑起来,
“会说话了,这是一种进步,作为朋友我必须要表扬你一下。”
风沙吹着帘子直哆嗦,单于王从宫帐里走出来为五人送行,他走到儿子的跟前,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他的表情严肃中带着严峻。
“你的武器是否牢固?千万不要在半路断裂。你的臂膀是否硬得足够承受比泽巨兽的冲撞?我派三个导卫与你一同前往,他们将协助你,他们将给你指导,但你不要指望他们,你会承受前所未有的痛苦。你要证明自己是一个悍虏,驱雷乃是传统,心要有绸缪,雷电恶衣将会披上,绞链缠绕成浑铠,你的魄体乃是你的坚锤,暴雷乃是你的犀兵,擒戮,你是穹庐顶上的骄阳,为荣誉而战,我的孩子,像雄鹰一样不惧荒沙,你是部族的荣耀,我的骄傲。”
他的手重重地掐在古伊的肩膀上,把他弄得生疼,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臂腕不放。
他松开手。
“证明给我看。”
“擒戮!擒戮!擒戮!”乌金高原响起了吼叫,南古特力尔加人兴奋起来。
“荣耀!荣耀!荣耀!”他们在为勒俄古伊送行。
雷术在嘈杂中赶紧说道,
“你快走吧,不要被他们搞得太热血!”
勒俄古伊的臂膀因为刚才父亲用力过猛还有一点痛,有点僵硬,他可不想被人发觉,装作镇定立即向众人展示出一个绝对自信的表情,接着翻上马背驾着马儿在沙尘中率先飞奔而去。
勒俄吾诺准备好猎器,一张精钢织成的铁网,五条特制的锁链匕首,麻药,他又呼唤来自己的猎鹰,就催促其余三人准备出发。另外两个导卫乃是古特力尔加赫赫有名的金鼓力士,雷怀和呼都.厄尔狮高依,曾经与单于王出生入死。他们共同商量为羽支选了一匹性情温和的马儿,待他上马抓稳,便都驱马准备上路。
临行前单于王在勒俄吾诺耳边小声叮嘱。
“他若无法成功你就提着脑袋回来见我。”
勒俄吾诺握着僵绳倒也还轻松,笑着回应,
“他可以的,他是您的儿子,他可是天之骄子啊!我伟大的单于,我至少保证我的这颗脑袋能稳稳立在脖子上。”
“但愿如此。”单于王说。
最后勒俄吾诺一只手放在胸前,表达了自己的敬意与祝福。
“Chinleegutu!”(您像天一样广袤。)
他们策马飞奔前去追赶勒俄古伊。
比鲁斯深渊坐落于盐泽盆地的中间,像一条撕开的口子,盐泽盆地和古特力尔加一样昼热夜冷,它的土地上长着稀松的绿草,现在有少量的牧民居住,雷术曾经形容它为“少昊国王的腰子”,当然他还不忘调侃自己的王,称它是“单于屎盆”,这在当时引起了哄堂大笑,很伤雷铎的面子。很多年以来盐泽盆地出现过无数乱七八糟的生物,共同繁衍生息,也有竞相追逐猎食,但不知道什么时候,盆地中间出现了一条裂缝,缝隙在经年中慢慢扩大,久而久之变成了今天的模样,然后那些生物也消失不见了,有的掉进了深渊中,在里面生活,有的离开了,那些曾经在盐泽盆地霸道横行的比鲁斯巨兽如今就住在下面,个别原由也解释不清楚,让人匪夷所思。
他们奔出古特力尔加王城,由荒沙大道向东奔骑,勒俄古伊看起来异常兴奋,一直冲在最前面,毫不示弱,三个导卫紧紧跟上,羽支看起来就显得有一些蹩脚,他不知如何控制马儿,被落在了后面。
“你好像不太会骑马。”勒俄吾诺稍稍放慢速度对着羽支说。
羽支紧张地抓着僵绳,身体极为难受地随着马匹的奔跑而上下颠簸。
“以前骑过一两次。”
“但肯定没像这样奔跑过。”
“是的。”羽支的表情看起来相当难受。
“身体不要太僵,向前倾一点,要适应它的节奏。”
“你不要羞涩于驱赶。”吾诺一边说着一边用马鞭子在马屁股上抽打了两下。
“驾!驾!”他的声音干脆而卓有成效,马儿听令向前跑。
厄尔狮高依缓了缓等上他们,也开始指导羽支。
“马镫要踩牢,但胯子不要夹得太紧,小心把这畜生的屎给挤出来。”
厄尔狮高依有着一头旺盛的金黄色头发,五官粗犷,胡子与头发连成一片遮住了半边脸。
“吾诺,你昨晚被摔得可真惨!”厄尔狮高依讽刺他。
勒俄吾诺认真骑着马。
“我是想着反正都有个输家,缠斗太久会影响今天的行程。”
“少胡扯!你一直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勒俄吾诺不同意他的说法。
“我是那么容易就输的人吗?”
他们转道偏南进入一个隘口,马匹速度放缓,周围黄土怪石嶙峋,壁上像被怪物巨爪划过,褶纹一道一道。
“你看那两个山头像不像戴着圣尖帽的夜眼?”
“你说谁?”勒俄吾诺没太听清。
“就是那曼老巫师手下的那几个圣徒,他们整天把自己藏在灰帽子里,神神秘秘,他们是古特力尔加的异类。”
“你不应该这样评价同族人。”勒俄吾诺劝道。
“哼!”厄尔狮高依的金胡子在风中飘。
“这没什么,关键你知道他们这个夜眼的名字是怎么得来的?”
勒俄吾诺骑着马从隘口转过去,他没有回应厄尔狮高依,但心里还是想听听他怎么说。
厄尔狮高依提起缰绳赶过来。
“夜眼是长在马膝盖上的一种东西,原来马未被驯服的时候,也就是俗称的野种,在晚上为了逃避狼或狮子的追捕,必须要有好的视力,它的膝盖上就慢慢长出了这种玩意儿。”
“为了眼睛好,所以膝盖上长出这种东西。”雷怀心想。
勒俄吾诺听出了他在胡说八道,并没有拆穿。
“后来雷术那个混蛋看着那群圣徒成天戴着个帽子,眼睛都不露出来,心想兴许那是适应不了阳光的强照,于是就给他们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他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你别说,这个名字挺合适。”
他们在转过隘口以后,又将速度渐渐提起来,前面能看到青苔覆盖的岩石了,也有稀疏的绿草,漫山遍野,远处还能瞧见一条河。
勒俄古伊已经奔驰到下一个隘口。
“老实说把那个孩子吓坏了。”厄尔说。
他们向回望去,羽支仍然痛苦地趔趄摇摆,他显然还没有适应马背上的奔波。
“是啊,你们俩昨晚玩得太过火了。”雷怀总算说了一句话。
“要怪就怪那曼那个老东西,他的举止疯疯癫癫,其实完全用不着那样!”厄尔骂道。
“要怪就怪没给那孩子提醒。”吾诺说。
他们就快到青草缓坡的隘口,勒俄古伊在那儿等着他们。
“这孩子不错!很有内涵!”厄尔不知怎地想出这么一句话。
“他很善于学习。”吾诺说。
“你怎么发现的?”厄尔问。
“从我和他的谈话中,他很喜欢询问。”吾诺回答,
“他能从本质上去研究一个人。”
“看你说的。”厄尔狮高依一个鞭子重重地抽在马屁股上,甩开了吾诺。
他们渐渐地都赶到青草隘口,河岸边是滋润的绿草地,有牧民在放羊,河流就在前方。
“越过河就进入盐泽啦!今晚兴许能赶一半的路程。”
“那还要看羽支的情况。”勒俄吾诺说,他控制住马儿站在高坡上,俯视着波光粼粼的盐泽河畔。
厄尔狮高依突然惊喜地叫出声。
“吾诺你这个家伙观察人还挺准!”
勒俄吾诺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继续听着他说。
“那孩子好像会骑了。”
勒俄吾诺悠悠地回头观望。
“速度明显加快了。”厄尔说。
羽支的马儿的确在飞奔,渐渐赶了上来,可是他的动作一点儿也不协调,前面虽是低缓的下坡,马儿的速度却越来越快,他有一点手足无措。他驾着马儿绕过一个弯,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转向太突然,他夹紧马肚,情急之下右手无意识地提起了僵绳,把马脑袋拧过来。这一下马儿受了惊吓,接受了错误的指令,嘀嘀哒哒地奔上了青草坡。
他和马在坡上颠颠簸簸地跳起舞来。
“啊…啊…啊…”羽支惊慌失措地大叫。
马儿卯足了劲儿往隘口冲,马蹄在飞溅。
“快闪开,快闪开。”羽支说。
三个古力导卫眼看着他奔过来,都闪开到隘口一侧。勒俄古伊在隘口前方愣住了,看着羽支“嗖”地一声从自己身边飞驰而过。羽支是超过了勒俄古伊,超得很飘逸,但已经快要偏偏倒,一只手已经离开了僵绳,他几乎与马背分离开,想把速度缓下来,可是怎么可能,下一个路口,他登起马镫,展翅飞起来,不料一只脚绞在了镫绳上,接下来的画面就有点凄惨,羽支被拖着奔跑了一段距离,然后连同马一起坠入了河中。
四个古力人大眼瞪小眼。
“我早就看出来了不该带他来,这对他来说的确是在折磨。”厄尔狮高依说。
“他就是一个累赘。”勒俄古伊看样子有一些生气。
厄尔叹息道,
“鸟儿还是适合在天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