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时分消息才传开,南国太子掌控的禁军突然啸营哗变,太子在奔赴军营的途中被暗箭所伤,生死不知,四皇子与七皇子同时攻入京都,两方人马在混乱中拼了个你死我活,最后两败俱伤,只留下隔岸观火的二皇子分毫未伤。
大势已定。
子虞刚写完家信,乍听南国的消息,暗自惊叹,不知是不是这位二皇子运气太好,每次都能差之毫厘地避开危机,御极宝座十有八九要落到他的手里。
曾经的故乡,已经变得陌生,以至于听到这种消息,心头竟不起微澜。子虞一边想一边觉得惋惜,将家书封上蜡后,交给侍女送去御前。
不一会儿,侍女便回来复命,并高兴地带来另一个消息,皇帝要在东明寺中多盘桓几日。侍女说起这个,神色间掩不住的高兴,仿佛是子虞的功劳,下人们也跟着有了希望。
子虞心知并不是为此,苦笑着打发了她。
可是第二日寺中所有人都已认定,皇帝为了她恋栈不去。子虞顿时有了一种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感觉,心里没有半分惊喜,反而有一种隐忧,皇帝的身边怎会没有皇后的耳目。
——
这份忧虑很快就成了真。
皇帝向宫中传递消息的第二日,三皇子睿绎,玉城公主携驸马就赶到了东明寺,口称与皇帝共同参详佛法,但是谁也没有把这个理由当真。
玉城到来时,子虞正陪同皇帝在放生池,鸟雀们被宫人开笼放出,满园挣扎扑飞,不时还有色泽亮丽的鸟羽掉落,子虞随手捡起,珍惜地拭去灰尘。皇帝看着她的举动,唇畔含着微笑,正想说什么,玉城就闯了进来。
宫人们拦不住她,任由她冲到御前。玉城嫁为人妇已有几月,头发早已高高盘起梳做妇人髻,她遗自母亲七分貌美,婚后更显得珠圆玉润。只是她此刻柳眉倒竖,满面不忿,钗环在头上叮当作响。来到皇帝的面前,她一眼就看到了子虞,目光如寒刀一样剜向她。
皇帝不满地扫了她一眼,“佛前清净地,你这是做什么?”
玉城只好跪拜行礼,跟随在她身后的青年这时走上前与她跪在一处,神色平稳,面貌英俊,正是驸马晁寅。
皇帝见了驸马,神色一缓,示意免礼,问道:“你们怎么来了?”玉城嗔怨道:“我们来瞧瞧,哪位高僧的佛法让父皇在寺中流连忘返。”这下轮到驸马皱起眉头,恭声道:“陛下孤身在此,公主和臣特来请安,顺便也好聆听佛法教诲。”
皇帝淡然道:“既然来了,就先留下。”他如此轻描淡写,玉城有些无奈,转眼又见子虞站立皇帝身旁,心下大恨,对皇帝道:“父皇,儿有私事要禀。”她这样说,目光却一刻不停地盯着子虞。
子虞不等皇帝表态,浅浅笑了一下,请求告退。皇帝温和地看向她,点头应诺。---------
彼时日头尚藏在深厚的云层中,微风徐徐,略带凉意。子虞离开御前,心情并无一丝阴霾,面对玉城的气急败坏,心底反而有一丝说不出的畅快。
穿过中庭就是厢房的后苑,玉砌栏杆旁有几株石榴开得正艳,左右无事,她便令人支炉煮茶。身边侍奉的没有剩下几人,被这一支使,等水起龙眼,微微有声时,她只剩孤身一人。
茶烟袅袅起,身后忽然有男声欷歔,口气轻软,“这样好的风景,姐姐不如赏杯茶给我,一起品尝。”
这声音分明年轻,子虞有些诧异地回过头,便瞧见树冠下伫立的少年,十五岁左右的年纪,修眉俊目,面容秀雅无瑕。他身着朱红衣裳,在石榴花下相得益彰,唇畔含着一缕笑,小小年纪就已显出风流倜傥的味道来。
子虞起身道:“三殿下。”
睿绎也认出了她,神色略一怔,又含着笑,“原来是……娘娘。”他一年前尚呼皇嫂,现在只能含糊其辞,只是他笑意款款,半分不见伪饰,叫人难生恶意。
他走到炉前,已看见茶滚水沸,又道:“娘娘赏我杯茶吧。”
子虞看他的表情,不由哧地一笑,慢慢舀出一瓢,盛入杯中。睿绎接过就抿了一口,先是皱皱眉,又是叹息了一声,问道:“什么都没放?”
茶以盐佐味,子虞只因留下心病,茶中如有异味,半分也不肯碰,所以养成了不放佐料的习惯。
“在我故乡,清茶也是一种饮法。”她缓缓说道。
睿绎笑道:“别致,另有味道。”他又呷了一口,任茶水在口中留香,神色极舒坦。
子虞想了想,忍不住问:“殿下怎么不去陛下那里?”
“去那里做什么?”睿绎眨了眨眼,唇角弯弯,并未笑,却如同笑一般,“玉城想要说什么,娘娘不也知道,她把所有话都给说完了,我去凑什么热闹。”
子虞想不到他直截了当,有些沉默。
“娘娘,再赏一杯吧。”睿绎似未注意到她的脸色,又讨茶。
子虞又给他盛了一杯,说道:“不过是普通的西山白露,算不上好茶。”
睿绎道:“饮茶只看心情和人。只要时间好,人好,心情好,饮什么茶都觉得好,”他呵呵一笑,往放生池的方向看了一眼,口气轻慢,“有人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她在那里心急火燎,娘娘却在这里悠闲地品茶。”
真不能把他当个普通孩子。子虞细眼看他,问道:“殿下可是有话要劝我?”依她所想,玉城自是找皇帝哭诉,而睿绎想必是有话要对她说。
睿绎的眼眸一如清水,敛容道:“娘娘别多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他只辩驳了一句,却胜过了百句千句。
子虞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真诚,感激地笑了笑,趁着水未煮老,为他又添上一杯茶水。
“娘娘是南国人?”睿绎随口提了一句,漫不经心,仿佛只想揭开这层沉默。
子虞微微点头,“是呀,”她顿了顿,慨然道,“如今那里形势不明,时局不稳。”她这样说,心神也飘忽起来,如果家尚在,众王夺嫡,想必日子也不好过。
“哪里是形势分明,时局稳定的?”睿绎凤眼微眯,嗤道,“我们身处的地方,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更让人觉得危险。娘娘有逃离的机会,却又一步迈回来了。”
子虞笑了一下,“原来还是在劝我。”
睿绎唇角一勾,绽出笑,“娘娘又多心了。”站起身,他对子虞一揖,“为了娘娘的好茶,不觉就多说了几句,娘娘切莫往心里去。”
他朱红宽大的衣袖在风中低垂,更衬得眉目俊秀,气度不凡,一笑扬长而去。
——晚间用斋饭时,玉城脸色铁青,一脸愤懑,皇帝却沉静如昔,神态依旧。子虞一看这个模样,就知道玉城在御前吃瘪。
瞧见子虞在场,玉城脸色又沉了几分,几次想要发作,都被驸马晁寅巧言化解。如此一餐,食不知味。
这样的日子又接连过了两日,玉城无论用哭诉,用哀求,甚至用发脾气,都改变不了皇帝的初衷,心头的怒火一日胜似一日,想要拉同来的睿绎一起求情,睿绎偏又漫不经心,一门心思游逸玩乐,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一日说急了,玉城不禁作色道:“父皇如此作为,日后叫天下人如何评说?你身为皇子,不思进劝,反倒置身事外。”睿绎道:“天下人怎么说我可没有听见,这几日只听见你在说了,要如此担心,你就该首先闭嘴。”
玉城大怒,他们本就不是一母所出,彼此间也少见客套,可如此直白的奚落也少见,她顿时瞪大了眼睛,“妖妇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处处帮衬她。”
睿绎嬉笑道:“我只是看不得女人如此泼悍,公主如此刁蛮,不仅插手宫闱,还想擅涉国事。”
玉城从小备受宠爱,连太子都让她三分,没有想到这个一直不被她放在眼里的弟弟会如此口风犀利,一时怔忪,愣在了当场。直到睿绎不耐欲走,她才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些什么,这些年装疯卖傻的,你以为皇后娘娘就真的不晓事,如今有了可乘之机……”
“公主!”晁寅沉稳的声音及时从门外插了进来,他四顾了一下,眼底已隐隐有责备的意思。玉城于是闭口不言。睿绎依旧慵懒地含着笑,走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玉城,说道:“你真自以为这么能干,宫里才派你来的,看在你是我姐姐的分上,我才劝你一句,再不收敛你的性子,总有一日要吃大亏。”
玉城狠狠瞪他一眼,“假惺惺。”睿绎半分不动容,冷笑道:“生在帝王家,真不知是不是你的幸事。”
——
两姐弟吵架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皇帝的耳里,皇帝皱眉对子虞说:“玉城只比你小三岁,又嫁了人,怎么还和孩子一样?”
子虞心说,因为她只是罪臣的女儿,而玉城却是皇帝的女儿。这自然不好表露,她笑道:“公主难得有真性情,陛下岂可因为这而怪罪。”
皇帝点了点头,仿佛对子虞的反应感到满意,他侧头想了想,目光深邃,又道:“想不到睿绎也会有这样的性子,竟和玉城吵起来。”
评论公主尚且要小心言辞,评论皇子却不是她该做的事了。子虞小心翼翼地保持微笑,不发一语。皇帝浅笑着问:“听说他问你讨茶喝?”
“是啊,妾都吓了一跳,”子虞道,“三殿下行事出人意表。”
皇帝颔首,淡淡道:“睿绎,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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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寺中多盘桓了四日,打算御驾回宫。玉城欢欣鼓舞,以为直谏起了作用,趁着众人收拾行囊的时候,她走到子虞的身边,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不过是残花败柳,还罔顾人伦,你是真不知道羞耻二字吗?”
子虞脸色稍稍一白,可转瞬就恢复了过来,再恶毒的言语,她都有所风闻,又何况这么两句,看着玉城趾高气扬的神色,她也悄声说:“公主的教诲,妾铭记于心。”说罢,转头即走。
她是这样一种漫不经心,睿绎又是另一种漫不经心,玉城气得浑身发抖,心里念着,“等着瞧!”
——子虞只觉得憋着一口气堵在心里,郁郁寡欢地回到自己的院子。御驾离开的动静不小,她一直细心聆听,直到有紫衣宦官捧着紫檀银丝木盒来到她的面前,满面笑容地对她说:“是陛下留下的。”
子虞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套衣裙,樱草色的衣裙,丁香的图案以金银两线绣缝,朵朵在盛开。可贵的并不是精致的绣工材质,而是饰物式样,分明是嫔的规格。
她轻轻摩挲衣料,在宦官一脸了然的眼神里,滴落泪水。她的牺牲,她的委屈,她的难堪,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补偿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