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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不甘(中)(1 / 1)

这一天子虞回院后,殷相派了小厮来探听消息,就连秀蝉也有意无意地察言观色,窥探内情,都一一被子虞含糊打发。

歆儿为她更衣时“啊”地惊呼了一声,子虞这才发现自己的内衫被汗水打湿,她悄悄叹息一声,那种紧张压迫的感觉骤然而失,一下子瘫软在床沿。歆儿神色忐忑地为她打理好衣衫告退。

身边伶俐的人太多了,子虞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顷刻便昏昏睡去。

梦里出现了太多纷乱的人和事物,她一样都没有分辨清楚,就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醒了过来。她忽然想到了自己该做什么。

随行的宫人清早被集合在院子中。子虞的目光慢慢从他们的脸上扫过,他们有的担忧,有的警惕,有的茫然,此刻不约而同低下头。

子虞神色和悦地笑了笑,对他们说自己已不再需要这么多人的伺候,愿意将他们遣送回原来的主家。

在落难时刻将奴仆遣散本就平常,不少人乍闻此讯都不加掩饰地面露喜色。随行的人有的是相府陪嫁,有的是王府家丁,此刻都可以自主选择归属。等秀蝉整理好全部人员名单,子虞修书两封,让随行带走散去。

最后留下的只有七人,有两人是原本在王府中受到排挤,即使回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留下只是别无选择,剩下的几个就是近身伺候子虞的侍女,若此刻离去,难免日后会留下背主的名声。他们都向子虞表示忠心,其中歆儿最为大胆,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对子虞说:“娘娘若是不放心秀蝉,有奴婢在。”

子虞欣赏她的胆识,将她与其他婢女划分出来,待遇与秀蝉一样。

——皇帝留在寺中,时常召子虞一起听诵佛经,御驾随行的宫人都觉得逾制,有宦官委婉向皇帝提出,皇帝一笑置之,那态度已然分明。宫人们见风使舵,顿时对子虞忌惮起来。可背后那股风言风语像是又遇春风的野草,疯狂地滋长起来。

飞短流长的言语最是恶毒,下人们不敢让子虞知道,只是偶然有一两句让她风闻,也觉得似火焚心般难受。

眼看势成骑虎,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子虞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来揣测皇帝的心意。那一晚他最越礼的举动不过是握住她的手,接连几天的垂召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这种看似很近,其实没有实质的关系,让子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私下求教于吴元菲。

“帝王心意向来难测,”吴元菲道,“这位陛下从太子时期就已经深沉老练。当年以为他做不到的,现在都已经逐一实现。足以证明,陛下绝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在没有把握达到目的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娘娘,你也要沉住气。陛下现在也许正在考验你和殷相,看这一步是否值得他冒险。”

子虞眸光一动,神色显得有些萧索,“起步维艰,后面的道路真如你说的那样有趣吗?”

“受人摆布当然心生厌恶,等有一日走到权力的巅峰,随意摆布他人,自然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

子虞听惯了她这样的说辞,仅仅付之一笑,往日到了此时就该离去,可她迟迟没有起身,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先生是有如此智慧的人,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将来?”

吴元菲垂下眼睑,口气掩饰不住有些伤感,“我年轻的时候立下宏愿,一定要教导出一位出色的皇后,让我的名字也能随之留入青史。可惜我看中的女孩被逼流落他乡,而皇后一直憎恨我以往的轻视,这些年能留下性命,并不是因为她的仁慈。她只是想让我有生之年看到她的成就,向我证明,当年我的眼光是多大的错误。”

子虞慨然道:“先生的心里不甘心吧?”

吴元菲沉默片刻,又从容笑道:“当年我不重视她的原因,是我的直觉,以她的性格,无法在权力巅峰善始善终。而我如今做的,正是向她证明这一点。”

子虞皱眉,“我也许无法达到先生的期望。你应该知道,以我的身份,皇后的宝座与我终生无缘。”

“皇后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吴元菲平淡地说道,“你该走的是另一条路,与那些循规蹈矩入宫的女子都不相同的道路,直到有一天,不需要皇后的名称而拥有与其相称的权力。”她的眼里闪烁出一种光彩,让子虞侧目不已。

“娘娘,”她微微施礼,“不用为我的将来操心,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天起,结局就已经注定。有皇后在,我无法随你进入宫廷,在你离开之前,我会给你一个安心的说法。”

她的语调轻松,说的却并不是让人轻松的内容。子虞定定看着她,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惋惜,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直觉,这将是她们最后一次的见面——这样很好。

子虞站起身,躬身作拜礼,动作诚恳,而吴元菲也并没有避让,坦然接受。子虞柔声对她道:“先生,保重。”

一直走到院门口,吴元菲都不发一语,子虞抿唇道:“先生没有想对我说的了吗?”

“该教你的,我都已经说完了,”她的口气不疾不徐,“本来还准备了许多话要和你说,可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至关重要。许多女子进入宫廷时也是冷静自持,智谋百出。可她们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娘娘要记住,你终生要依靠的,并不是你的丈夫,而是权势。它永远不会对你含情脉脉,你也不要对它心慈手软。”

——这日皇帝在诵经殿和寺中僧人谈玄讲易,召子虞作陪。

因天气晴好,大殿四面的窗户大开,两旁的枫香树冠宽叶阔,日光从缝隙中透入,细碎而凌乱,仿佛是蝶须似的稀淡,又不可捉摸。皇帝坐在那里,一缕缕的光影在他的脸上流转过,只留下一抹平淡深沉的笑容。

子虞静静地看着他,心里飘飘浮浮,不知该落到哪一处。距离不过数步之遥,可咫尺之间又如天涯一般,其中的差距又岂止是鸿沟壁仞。

皇帝礼佛,向来喜欢听高僧谈论佛法,几位僧人说到《涅槃经》,各有见解,起了小小争执,又因御驾在前,不肯退让,就在殿中争论起来。皇帝起先听得有趣,久久不见定论,也觉得乏味起来,转脸看见子虞在一旁沉思,问道:“在想什么?莫非已分辨出孰是孰非?”

子虞心神恍惚,直到身边女官推了一把,才知皇帝是向自己发问,她窘然说道:“妾只粗通佛法,哪里能评论大师们的见解,听来只觉得说得都在理。”

皇帝朗朗一笑,似乎她说得很合心意。他看看窗外的天色,说道:“这样的天气不该浪费。”左右立刻明白他的心思,撤去玉座。皇帝对子虞微笑,“陪我出去走走。”

子虞脸色微红地跟随在后。

识趣的宫人卫士都躲藏到了视线不能及的地方,殿外一时悄无声息。只有周公公,隔了十几步的距离缀在后面。皇帝走入殿后的林荫小道,心情极好,甚至回头牵住因裙裾行走不便的子虞。

皇帝的手掌宽大而有力,掌心略有茧,子虞的手被他握住,微微不安的同时,又觉得有些酥麻,若非身旁无人,脸上红得几乎要烧了起来,只好转移话题说:“大师们还等着陛下评断高下。”

“哪有什么高下,”皇帝笑了笑,“只要我们离开,他们自然就停止争论不休。”

子虞也浅浅含笑,这是他一贯的做法,当朝臣们为了某个问题不停争吵,他会抽身而去,告诉他们适可而止。

他穿着夹纱的暗青常服,与湛蓝的天色相似,子虞不由想多看一些,可很快,她的目光被捕捉到,他问道:“在看什么?”

“陛下,”她斟酌了片刻,轻轻说道,“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话音才落,子虞就生出一丝后悔,她竟当面揣测起他的心思。

皇帝果然锁了一下眉头,不过一瞬又舒展开,温和地笑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个道理你该明白,与人相处也应如此,若将万事都看透了,还有什么乐趣?”

子虞仰头注视他的双眼,应道:“陛下说得是。”可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大约聪明人,总想的是难得糊涂,可是笨人呢,看事情总在云里雾里,恨不得能拨开云雾看个明明白白。她以往吃的亏不就由此而来吗!

皇帝可能猜到她的心思,柔声说:“来日方长。”

子虞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她别过眼,不敢看他的表情,这是他第一次对未来的承诺。她仿佛已经等了很久,直到这一刻来临了,又觉得虚渺不真。

皇帝极有耐心,牵住她的手略紧了紧,“想这么多做什么?徒增烦恼。”子虞暗自怅然叹息了一声,复又笑意盈盈,“小的时候,为了过节时没有一件称心如意的新衣裳,我哭了大半夜,那时以为,再也没有比这更烦恼的了,后来才知道,烦恼来之不尽,而且越来越难。等过了那个岁数,再回想,便觉得那时的烦恼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点事罢了,当初怎么会那么傻呢,陛下看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皇帝听得认真,没有因为她直述“我”而责怪,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敢于将不足呈于人前,怎么能称之为傻呢?”

他举目四顾,神色悠然道:“我小的时候也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长跪佛前祈愿,有一个不识身份的小沙弥见了,问我,心里是否有事。我点头。他问,是否逃避不了,我说是,他又问,是否放不下,我也说是,他说,是否解决不了。我只能说是。他就笑了,既然都不能,何不顺其自然。”

子虞眉梢微微一挑,“啊”地叹息了一声,可随即又笑道:“原来陛下也有无法摆脱的烦恼。”

皇帝被她感慨的语气说笑,看着她说:“我若没有烦恼,天下岂不是要烦恼了。”

——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有一个卫士从林荫道口直转了过来,没有回避,跪拜到皇帝的面前,显然有紧要的事禀报。子虞乖觉地避开一些距离,卫士的声音压得很低,她并非有意探听,可依稀有“南国”的字句飘过耳边,心跳不禁快了几分。

皇帝忽然面露喜色,眉目舒展。子虞往日只见过他或沉凝端肃,或和悦微笑的样子,从未见他如此不加掩饰的笑意,真如春风绿了江南岸一般风采。

皇帝对她招手,笑道:“南面已快成定局,你的兄长立了不小功劳,半年多不见,你该很想念他,何不写封信去慰藉一番。”

出征在外不可私自通信,得到圣谕自然不同,子虞欢喜地叩谢。抬起头才发现皇帝背手负立,神色思远,心绪已放在了远方。

子虞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他留在这里不是为了佛经,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猜透的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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