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妃绾发梳洗后,带着子虞和绛萼去交泰宫拜见皇后。
去的时辰并不算晚,殿中却早已坐了好些人,几位容华和修仪正陪着皇后品茶。
欣妃上前行大礼,殿中顿时安静,众人都打量着这位南国来的公主。
皇后穿着一件紫缎裙,端坐在最上手,笑着同众人介绍,“欣妃自南国千里迢迢而来,这和我们也是一场缘分,大家要多照看些。”
众妃嫔都应声答应。
欣妃在皇后的左下方坐下,这才发现四妃中已来了两位。一位是曾碰过面的淑妃,还有一位模样文静素雅,颇带些书卷气,听她说话也是轻柔恬静,想必就是文妃。
妃嫔们聊着一些闲事,皇后和欣妃就说了一些宫中的规矩,又问了几句南国的景况。今日宫中齐聚,都是来观察这位新来的妃子,众妃嫔都隐隐把目光放在欣妃身上,顺带也打量着后面的子虞和绛萼。
子虞感到那些探究的眼神,心里有些紧张,端庄站着不敢动弹。
殿中又攀谈了一会儿,明妃姗姗来迟。她穿着一袭嫣红的襦裙,衣襟上精绣花鸟纹饰,来时裙裾荡漾,泼如红霞,明丽非常。今日是欣妃第一次请安,她却穿得比欣妃和皇后更见华丽,进殿时如一团彤彤火焰,叫人不敢逼视。
与皇后见过礼后,她转头看向欣妃,“这位就是新来的公主吧?”
一开口,声音嘶哑,虽不像传闻中八旬老媪那般,却也与她姣丽的面容格格不入,欣妃暗自惋惜。
皇后说道:“怎么还能称公主,都已经是宫中的姐妹了。”
明妃盈盈一笑。
如果是别的妃子说刚才那样的话,会让人感到话里有音,可这位明妃虽只短短说了几句,却自有一种飒飒风姿,吸引目光,叫人难生恶感。
妃嫔们的目光不住在明妃和欣妃之间流连,似在比较什么,明妃坦然自如,欣妃心下稍有不快,只有装作不知。
皇后见几乎宫中的妃嫔都到了,笑着说:“前些日子我还觉得宫里太过冷清了,今天才算添了些热闹。我想起一个故事,今天趁着都在说给你们听。听说邽铃平原上有一群羊,那里土地肥沃,草长得特别好,羊都喜欢在那里生活,当羊越来越多,有些羊就担心草原上的草不够吃,于是想办法把瘦弱的羊赶出羊群,让它们被草原上游荡的狼给吃了。原本相安无事的羊群就这样开始变得分散,它们既害怕草不够吃,要赶出其他羊,又害怕其他羊害自己,久而久之,分散的羊群被狼给一只只地吃光了。”皇后抿了一口茶,眼光一一从众人的脸上移过,说道,“其实草原这么大,怎么会不够一群羊吃呢,那些自作聪明的羊,在伤害其他同类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自己的处境变得多么危险。我想你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吧?”
众嫔妃无不回答,“明白。”
皇后说出这一番话后,气氛变得有些拘谨,又坐了一会儿,妃嫔们纷纷告退。皇后也自觉得有些累,欣妃便带着子虞和绛萼离开了。
回瑞祥殿后,欣妃没有了早上那般的兴致。按制午后还有一场命妇的觐见和宴席,可欣妃来自南国,此处并没有相近的嫡系,所以变得无所事事。
子虞也就随之闲了下来,这场千里姻缘,整整耗费了大半年的时光,而现在就突然这样沉寂下来。子虞知道,欣妃的不高兴不止于此,还因为皇后早上所说的故事,那只被赶的羊显然意有所指。
绛萼也悄悄对她说,并没有看到穿秋香色绣石榴样鞋的宫女。这个线索本就缥缈难寻,她们也并不如何失望。
子虞回到自己的房中休息,才靠在枕上,顷刻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子虞!”
她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转身一看,有个人坐在她的床头,面容隐在帷帐外,模糊地看不清楚。
“子虞,你就打算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吗?”那人问她,声音轻柔得仿佛是落地轻羽,不惊尘埃。
她心想,这声音怎么如此像三姐,想要细细地看一看,伸手去撩帷帐,手一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砰的一声响,她的手磕在床沿上,顿时惊醒。
原来是梦!
房中昏昏暗暗,不知是什么时辰,她掀起床幔,骤然一惊,还真有一个人影坐在她的床边,仔细一看是绛萼。
“你……”子虞抱怨道,“吓死我了。”
“睡得真沉,”绛萼淡淡一笑,“刚才是做了什么梦?我看你乱摆手。”
子虞梦得糊里糊涂,也没什么好说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绛萼见她要起身,说道:“晚膳都过了,你要是累就别起了,我让人帮你热些点心。”
子虞觉得奇怪,“怎么不叫醒我?娘娘那里如何?”
绛萼没有答她,站起身,点了盏灯拿来,房里顿时多了光亮,灯罩上画着几只彩蝶,在满屋淤积的黑暗中栩栩如生,烛火摇映下让人生出扑翅欲飞的错觉。
“娘娘等累了,陛下没有来,只好去睡了。”绛萼微叹道。
子虞皱起眉,心里感到一丝说不上来的失望,欣妃的样貌品性在宫中也算是少有的,圣上的反应怎会如此冷淡。她又想起自南国起,欣妃待她亲厚,情分非一般主仆可比,那份怅惘感同身受一般,更加郁郁。
绛萼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一声,“瞧瞧你的脸色,我还指望你去宽慰娘娘呢。”
“我会尽力。”子虞软软应声。
“我知道你和娘娘想的都一样,”绛萼挽住她的手,缓缓道,“你平时这么机灵的人,怎么就没转过弯来呢。我们是初来乍到,宫里宫外都盯着,要是陛下现在就当公主如珠如宝,那不是把我们都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早开的花就容易早谢,我们是要在这里扎根的,有了耐心才能长远。”
子虞略感诧异,把刚才的话又思量一回,点头道:“我知道了。”
——
子虞时不时会猜想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南国时,他被民众传为残酷冷漠的王者,在欣妃的眼中,他是温和多情的良人。据闻他还是太子时,就领兵平过藩国之乱,是个难得一见的优秀将帅,他也爱好琴画诗词,对名士才子尤为宽厚。这一些,是子虞从宫里东挑一点西拣一块地听来,虚虚实实,并不能作十分的真,而宫中人只是含糊地议论,子虞觉得圣上难以揣测,心里更加敬畏。
大婚那日后,皇帝再没有来过瑞祥宫,之后虽然赏赐了不少东西,却也稀松平常,欣妃为此消沉不已。子虞三人不住劝慰,收效却不大,欣妃听了她们的话,只叹息说:“那天他待我这般温柔,我还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三人听了这话,反倒不知如何接口了。
转眼已是五月中,春光老去,院里的丁香留不住芳香,廊前的杏树早就绿荫华盖。宫内宫外的气氛跟着夏日一起炎热起来。
欣妃的吉牌摔碎一事像是投进湖中的石块,引起轩然大波。朝臣们本就对南国第一美人之称的她饱含警惕,为了防止皇帝沉迷女色,他们不断劝说皇帝,欣妃是败国公主,不祥之人,这些大臣根本不了解欣妃的品行,只从吉牌之事衍生到天意,反正天意缥缈难寻,可以随他们大做文章。
皇帝被烦得多了,眼看这议论有扩大的趋势,回答了朝臣们四个字:无稽之谈。官员们眼看皇帝的耐心将要磨尽,很聪明地偃旗息鼓,更重要的一点,皇帝月余没有踏进过瑞祥宫。朝臣们欣喜地联想到,他们的直谏起了作用。
消息传到瑞祥宫已晚了七八日,欣妃又气又恼,她在南国做公主时顺风顺水,到了北国却步步维艰,稍有差池就为众人所诟病。可是想了片刻,她凝重的表情一收,神色间又恢复了些许光彩,对子虞道:“臣子是这世界上最狡猾的人,总以为自己高瞻远瞩,预防这预防那,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他们会说,看,当初就被我们预见到了。如果没有发生,他们又会说,幸亏我们预防得早。真是做鬼做神都是他们!”
子虞听了感到有趣,同时又疑惑欣妃怎么有了说笑的兴致,说道:“娘娘真是好性子,遇到这样的事还能谈笑风生。”
“摔碎那天我就料到了,这反应一点不稀奇,随他们怎么说。”她低头想了片刻,微笑道,“现在我知道陛下不亲近我并不是出自本心,这就够了。”
子虞瞧她神态恬美,松了一大口气,“娘娘,我们来日方长。”
欣妃静默片刻道:“是呀,来日方长。眼下这些才不过是明枪,暗箭还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