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玄奇回到船上,刚准备洗洗安歇,门忽然震天地响起来。她连忙跳下榻,跑去打开门,门刚一开,玄奇便看见汝旸一脸沉肃地站在门外。
“阿喏,有事吗?”玄奇怯怯问道。
汝旸立在门口,直直看了一会玄奇,笑着说道:“今天跟卓久出去玩得开心吗?”
玄奇揣摩着汝旸脸上的笑意,不觉是好意,便轻声说道:“阿喏,我没欺负卓久。”
“谁说你欺负他了?我说你欺负他了吗?”汝旸依旧那般笑着,看上去却让人背后发凉,“你说得对啊,他不知礼数,纨绔公子一个。可是,你有何资格指责他?”
玄奇听着话中的讽刺之意,不自觉抓紧了门框,她又听汝旸说道:“听说前几日卓久带你去成衣铺,如何?这身衣服便是吗?”
汝旸上下打量玄奇一眼,说道:“你穿了很好看。但是,我烦请你记住,卓久是我弟弟,你或许觉得他性情古怪,可你想过他为何会如此吗?既然你不了解他,又怎能对他的处事行事妄加论断?!”
玄奇看着渐渐激动起来的汝旸,看得出他对卓久的疼惜恋爱,不觉垂了头,诚心说道:“抱歉,我只想着卓久做的不对,只想卓久是朋友,他做错了,我有责任指出来。若是这样惹得他不快,那我便向他致歉,毕竟我确然没有考虑到他的感受。”
汝旸没有接玄奇的话,只是自顾自说道:“卓久,生来孱弱,父亲找人算过他的命格,说是会父克子,所以他自幼被寄养在外家,不曾受过父亲多少怜爱。一年之中,也只能去锦都一次。纵然四弟与我常常去看他,可是终究是无用。他生成这样的性格,是有原因的!”
“玄奇,你不会明白,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有多孤独!旁人再与其相亲,也是有隔膜的。”汝旸说着,不觉想到自己,父亲冷落,母亲早逝,“卓久言行与他的想法,有时并不一致,若是你单凭着行为指责他,未免有些过分。”
汝旸走了很久,玄奇还站在门前,默默想到,“没有父母,呵呵,好像我也等于没有诶。所以才要更珍惜别人对你的好啊!怎么能因此弃世呢?我所失去的,从来都不指望别人理解呢。”她揉揉眼睛,阖上门,走向榻边,看着已经凉掉的汤,笑着哽咽道:“好像,又开始想师父了呢!如果师父在,就不会......”说着,玄奇掩住面,泪水从她指缝间流淌下来。
“司使怎么了?”贺兰拔奇怪地问道,他望着汝旸急急离去的声影。
“还能怎么,呶,不是被她闹得!”呼葛黎撇撇嘴,“刚刚少公子回来,脸上阴沉沉的,卫德拉着他一问,才弄明白。开始少公子还不好意思说,最后卫德哄了半天,公子才默认是那丫头惹的祸。你说司使大人能跟她善罢甘休吗?”
“这丫头,怎么如此能折腾!”贺兰声音猛然一高。
呼葛黎连忙示意他噤声,窃窃说道:“我就觉得平白无故赖上司使,也是个没能力的家伙。不能自保,便少些话,偏偏又惹了少公子。她看不出来吗?此次我等能如此顺畅地过关,还不都是少公子的面子。如此不明世事,当真是羞了墨颗子前辈的名声。”
“那躲在门后,议论是非,也是玉龙台的本事?”门内传来玄奇幽幽的声音,坚决而镇定。她本来忍耐已久,没想到二人越说越过分,竟扯到师父头上。
呼葛黎和贺兰拔互相看看,贺兰拔欲要破门,呼葛黎拦住,他冲贺兰一笑,上前拱手致歉,“说些体己话,没料到被您听到,真是得罪了!”
“你干嘛跟她服软!”贺兰拔甚是不平。
“说你见识少,你还不信。人家可是医圣前辈的高徒,万一弄个什么药悄悄害了你,你到哪里喊冤呢?”呼葛黎话虽冲着贺兰说,眼睛却一直盯着门。
房内,玄奇只感觉那遭人践踏过的手,愈加疼痛,似乎连着心也被人狠狠践踏着。她不想再跟房外那二人争辩,遂吹灭烛火,爬到榻上,衣服都没脱,蜷缩成一团,这才觉得安慰些。
待门后那二人走远后,玄奇心中忽然希望自己快些死去,她好恨自己,为甚不能有尊严些离开,为甚要相信阿喏,为甚要师父平白无故受辱。
她怀着这样的念头,渐渐昏睡了过去,梦中是无尽的潮水,许是最近坐船坐多了。
她在潮水中起伏着,不时会有水灌进自己的嘴里,鼻子里,眼睛里。她努力探出头,远远看见前方的一个小岛上立着一袭紫衣,她连忙奔了过去,可是潮水的阻力太大,她张张嘴想喊出来,更多水灌进来。
“嗯...嗯...”玄奇轻轻哼着,像是遭受着极大的折磨一般。
“玄奇,玄奇。”汝旸放下药箱,他俯身察看着玄奇,却发现她正蹙着眉头,双眼紧闭,牙关紧咬,“你是不是被魇住了?”
汝旸见玄奇没有回应,只好先去查看她的右手,他轻轻拿过那只厚厚的手,感叹道:“被踩成这样,怎么也不知道清理一下,亟不可待地歇下,就这么困吗?”话虽如此说,他还是尽量轻轻地给玄奇的手清洗着,又抹上药,“只希望能快些消肿吧。你这样,让你师父看到了,又该心疼了。”
汝旸不知道,若是邬洛知道自己天天拿药汤养着的手成了这样,只怕杀了他的心都有。
“师父......师父......”玄奇依然阖着眼,唇边却轻轻唤着邬洛。
“你跟你师父的感情真好!”汝旸衷心感叹着,倏然,却想起似乎很久之前,邬洛说玄奇是孤儿,那今天自己跟她说的那些话......
“阿喏公子”汝旸正思量之间,玄奇已经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看着他,“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其实,若不是疲累,汝旸刚一进来,她便能察觉,只是到了此时,她渐渐被汝旸手心的凉意惊醒。
“知道你很麻烦就好,还算有自知之明。”汝旸放下玄奇的手,收拾着药箱。
“多谢你一路陪护,我听叶锐士说,你们已经摆脱那些人的监视了。”玄奇把右手小心放到被子上,涂得药有些冰凉,“到了下个渡口,我能找到回去的路了,所以就不麻烦您了。”
“你以为自己有多厉害?这离西域更远,你预备怎么回去?”汝旸将药箱重重阖上。
“师父,会担心的。”玄奇受了汝旸的抢白,片刻之间,嗫嚅道。
“放心,我已经传信给你师父,他收到自会知道你平安。”汝旸松了口气。
玄奇忽然怔住,眨着眼睛,问汝旸:“阿喏,你我来这里已有多久?”
“算算,也有三个月了。”汝旸困惑地看着她。
“一个月,两个月,若是从我离开算起,师父已经能够找到我才对。为何,”玄奇忽然紧紧被恐惧抓住了心,“为何他没有来找我呢?他,是不是不要我了?”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危险,师父或许因为她的叛逃而厌弃她,与颜眷一样,都觉得她只会添麻烦,所以不要她了。那么,现在是她该如何去寻师父,去何地寻师父的问题了。
汝旸虽然也对邬洛为何连信都不来一封感到奇怪,倒也能看出邬洛很喜欢这个徒弟。他紧张拍拍玄奇,发现她瞪着眼睛看着上空,眼中失去了原有神采,满是忧惧惶恐。
玄奇默默起身,怯怯问道:“阿喏,你与师父,相交日久,若是有人背叛他,他会如何?”
汝旸不可思议地看着玄奇,淡淡说道:“你与他相处日久,还不知道他吗?不要问这样的问题,他不会不要你的。”
“是吗?可是我该怎么让他原谅我呢?”玄奇嗫嚅着,抱紧膝盖,“好像全然回不去了呢?怎么办!”忽然,她把脸埋在膝盖上,不由痛哭起来。
汝旸从未见过玄奇掉眼泪,哪怕是被自己强行带走的时候,也不过是坐在船头独自憋闷而已。因此他一直觉得玄奇淡然非常,此刻见她就一如一个平凡少女般,一时间乱了心神。“玄奇,你怎么了?很想师父吗?等任务结束后,我陪你去找邬洛,好吗?跟他解释清楚,他会原谅你的。”
听到汝旸如此温柔地跟自己说话,玄奇抬起挂着满是泪痕的脸,瞅瞅他,憨声说道:“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言罢,也不理汝旸的反应,擦擦眼泪,躺下合上眼,睡觉了。
汝旸见侧卧的玄奇时不时抽泣一下,他不知道现在玄奇心里已经想好了三件事情,一是把师父的名誉洗干净;二是找好地图,设定好路线;三是若是汝旸有需要,自己又恰好能做到,便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他。“反正这个人情一定不能让师父还!”她在最后失去意识的时候,如此想到。
汝旸轻轻走出去,他感到自己似乎在玄奇那里吃了一个软钉子,特别是最后玄奇看向自己的眼神。虽然他承诺帮助玄奇,可是他却未曾从那双明眸里感到些许信任、感谢,似乎多了几许猜忌还有防范,这与平日明媚如春阳的玄奇着实差距太大。
“她是不是生气了?有什么资格生气,难道冤枉她了?”汝旸怅然想到,“卓久,你在这里干嘛呢?”
“嘿嘿,我看二哥你有没有帮玄奇上药。”卓久笑嘻嘻地从角落里钻出来,跳到汝旸面前,看看药箱说道:“看来你给玄奇上药做得很细心嘛!去了这样久。”
“当然,是你托付的嘛!”汝旸浅笑着,想着原本自己要休息,卓久跑过来说他应付不了玄奇的伤,把自己扯了过去。
“错!是叶姜托付的。”卓久见汝旸一脸惊讶,不由生出几分得意,一高兴,把今天的事情说了个干净,连打叶姜的事情都没漏。
“你真是厉害了,连叶姜都不放在眼里,以后你是不是还要跟我动手啊?”汝旸闻言,声色转厉。
“哎呀!二哥,我那就是一时冲动,玄奇也教育过我了,我也跟叶姜道歉了。你也就别放在心上了,我以后肯定改了这公子习气,好不?”卓久讪笑着,拉起汝旸的胳膊,亲热地说道:“二哥,我送你回房休息哈?!”
“不用,你把药箱放好!”汝旸把药箱摔进卓久怀中,转头走开。
卓久看着汝旸的背影,奇怪地叫道:“二哥!你的房间在那边,你去哪儿啊?”
月色入户,水的光晕映射在榻中人脸上,本就是象牙白的脸上,此刻更多出一种遣倦温柔的味道。汝旸试着拿手背触了一下,才发现那人脸上,枕头上全然浸湿,不知是哭了多久才睡着的。
汝旸怅惘地坐在榻边,默念道:“玄奇,对不起!”他知道现在的玄奇是听不到了,不过他也没打算让她听到。他缓缓俯下身,贴近玄奇的耳鬓,徐徐说道:“说让你体谅卓久,我却没有体谅你,真是抱歉!”
“没事,都过去了。”玄奇说了一句,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汝旸直起身,挑挑眉,震惊地看着玄奇,弄不清这是不是她的真实反应,只能权当是真的,微微一笑,帮她紧紧被子,悄声走了出去,徒留一片水色摇晃不已。
翌日清晨,贺兰拔穿着单衣走出房间,他提提裤子,见天色还早,准备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您醒了!”贺兰拔向身后看看,玄奇正提了个木桶站在不远处,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贺兰拔迷迷糊糊地,很奇怪玄奇为何要站在这里。
“那热汤我现在送进去了!”玄奇说完,就往屋里奔去。
“哦”贺兰拔转过头,揉着眼睛,猛然转身,冲玄奇大叫道:“别进去!”
随行的锐士分成两个房间住宿,贺兰拔刚跑到门前,一片尖叫声从门内传来,玄奇幽幽从里面步出来,笑着对贺兰拔说:“好了,热水我放好了,记得用!”说着,用缠了绷带的右手拎起另一桶热汤,贺兰知趣地捂住耳朵,果然另一个房间同样传来一阵慌乱的尖叫。
“好了,好了,玄奇,你出去吧!”叶姜推着玄奇出来,脸上满是惊恐,贺兰瞅见叶姜也是一副衣衫凌乱的样子,只随意披了外衣,似乎还穿反了。
“哦,对了!”玄奇一个转身,叶姜吓得退后,只听玄奇兴奋地说道:“你们有没有睡眠不足的,我可以熬点安神汤给你们啊!”
“不用不用!”叶姜摆着手,“我们睡得都挺好。”
“那就好!”玄奇满意走开了。
“玄奇,你给司使送汤了吗?”贺兰拔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贴到玄奇面前,不怀好意地问道。
“送了。”玄奇老实地回答。
“那司使他没说什么吗?”叶姜一听,有些紧张地看着玄奇。
“没,我放在门口,敲敲门就走了。”玄奇摊开两手,一脸无辜地看着贺兰和叶姜。
贺兰闻言愤怒了,“那你干嘛乱闯我们房间?!”
“哦,我不是觉得你们比较辛苦嘛!是不是我还不够仔细,要不要帮你们灌面,这也可以的。来来,先从贺兰开始吧!”玄奇上前扯着贺兰进屋。
“叶姜,叶姜,救我!救我!”贺兰拔开始以为玄奇未长成,却不料她力气如此大,手臂好似蛇身,紧紧缠在自己胳膊上,自己只有被她拖走的份儿,他便只好紧紧拽着门框,向叶姜求救。
叶姜连忙奔回房间,插上门栓,丝毫不理贺兰的求救。
到了嘉城,一行人下船,按照船工的指示,寻到了早已安排好的下处。
“他们怎么了?”汝旸偏着头,奇怪地看着那一群人。
“据说是吓的!”卓久拿扇子挡了脸,低声说道。
“吓的?”汝旸挑眉,“谁能吓成这样?”
眼见那十五个锐士,谨慎地走在庭院中,一边搬着行李,一边四处打量着。
玄奇整理好自己的东西,走出来往外一看,见庭院中的情景,她微笑了。
“卫德!”玄奇跳到一个正在搬运木箱的锐士面前,喜滋滋地说道:“我来和你一起抬?”
卫德本来是双手托着木箱的,闻言他举起木箱,一溜烟奔向房内。
“哎,你举得太高了,自然进不去了!”玄奇在后面看着木箱撞在房门上,卫德反弹到地上的样子,好心提醒道。
“呼葛黎,你需要帮助吗?”玄奇凑到正在擦拭兵器的呼葛黎面前,满眼期待地望着他。
“不用,谢谢。”呼葛黎抬起头,说了一句。
“可是,你太辛苦啦!”
“贺兰在那边,他生来体弱,要不你去问问他?”呼葛黎伸手护住兵器,用“我求你’的眼神瞅着玄奇。
玄奇只好起身,她可怜巴巴地看向贺兰拔,正从不远处走来的贺兰拔,本来走得好好的,忽然对视上玄奇的笑靥,他愣在原地。
“啊!”贺兰拔惨叫一声,掉头拔腿就跑。
汝旸在一边坐观情势,作为曾经深受其害的他,不觉又想起了安神汤和生鱼肉,遂颔首说道:“看来大家都被她吓着喽?需不需要我劝劝她呀?”
“没有,还是有人愿意自投罗网的。”卓久幽幽说道。
“谁?”汝旸十分意外地问道。
“呶,就是他啊!”卓久向前一指,汝旸顺着他的扇尖看去。
刚从外面回来的叶姜,看见挥舞着扫帚的玄奇,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迎上去。
“玄奇,我和你一起扫。”叶姜找过扫帚,跟在玄奇身后仔细清扫院子。
卓久瞥着汝旸,想从他脸上发现些许变化。
“不奇怪。”汝旸望着庭院中那二人,谈笑正欢,幽然说道,看卓久迷惑不解,他耐心解释道:“他二人出身差不多,都是孤儿,有时便试图倾尽一切努力去得到别人的认可,况且骨子里都是那样不服输的性子。两下相见,觉得分外投缘也不奇怪。”
“是吗?”卓久声音莫测,说道:“或许这是一方面,但是未必是全部原因哦。”
“那你如何觉得?”汝旸斜睨一眼卓久。
“二哥,你自己猜去!”卓久十分清高地笑笑,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