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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赵军自戕寻出路 太守殉城托遗孤(1 / 1)

此刻,原本气焰嚣张的赵军也沦为了困兽,红色主力部队在黑色激流的反复冲击之下,队形完全混乱。看见援军的宁城守将索性大开城门,将余下的兵士全部调出,里应外合,对赵军形成合围之势。

沂国公楼幈高踞于阵外,在看见了从宁城里倾涌出来的城兵之后后,下达了最后的总攻令。汹涌的黑色激流以极快的速度向着那片血红靠近,预备发动最后的冲锋。

而此时原本濒临绝境的赵军阵列中,竟又响起了彻天的鼓声,似乎试图安抚着赵军将士们浮杂的人心。

从高地的位置,楼幈远远望见一人从赵军的层层阵中策马冲出,他欲要看个究竟,急忙驱马向前。只见此人冲向涣散的赵军,银色的长鞭划过之处,泛起旋转翻涌的红浪。

楼幈看着那长鞭,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忙向人吩咐道:“速速派精骑赶上先锋队,务必护好六公子的安全!”那人连忙应是而去。楼幈握紧马鞍上抖动不已的双手,暗道:“左契!!怎么是他?”

而左契却已经来不及观望局势,他一边命令人擂起赵国的战鼓,一边奋力用长鞭的劈开混乱的赵军,无奈赵军受惊过甚,根本无法使他们停下来听从指挥。左契大怒,再次驱马返回阵中,高呼道:“列刀阵!”成排的红色亮出锋利的刀刃,时刻预备着接受命令,可接下来左契的话却让赵国军士大惊,“整合部队,随本将向魏国援军发动冲击!凡挡大军行动的,”左契长鞭一挥,“杀!”

命令一下,赵国军士却未敢行动,他们放眼,身后是宁城的穷勇之将,远处魏国先锋队和主力逼迫,越加深入,而最让他们难以下手的,是眼前混乱的红衣赵军。若要突围,意味着先要从自己国家兵士的尸体上踏过去。

“为何不进!你们敢违抗军令吗!”左契一挥手,派上自己亲自训练的精锐,以刀锋抵在刀阵队的背后,“若是不从,就先做我等的脚下之尸!进不进?!”

刀锋凌迟的滋味消耗着刀阵兵最后的良知,最后,不知是谁叫道:“兄弟们,追随主帅,我等还有突围之可能啊!停滞唯有死路一条!进!”

当刀锋穿过第一个赵国兵士的身体时,鲜血的味道弥漫四散,瞬间让整个军队都兴奋起来。他们宛如变成了一只只野狼,直直前进,硬是用无尽的杀戮劈向黑色的激流。左契回望了下,宁城下的那批断后之兵还在奋战,眨眼间,却又是倒下大片。他不敢再回头,勒马扬鞭冲向前方。

赵军不要命的打法震慑了魏国的主力部队,震天的怒吼声伴随着一个惊雷,震醒了层层人尸下的景律,他奋力想撑起重压,却终是无用。他感觉自己的腹部侧面剧痛,力气更是使不出来。

哒哒哒的声音急速移到他的身边,景律觉得自己身上一轻,遂艰难地翻转身子,向上一看,眼泪却涌了上来。

“小火,小火,你你,来了!”

景律拽着小火垂下的马缰,缓缓坐起,四处一看,最先看到的是成片的箭林,还有倒伏的尸体。“阿大,阿大”景律急切地站起来,腹部却又是疼痛,只好跪着,奋力爬向离自己最近的那具身体。

景律颤抖地摸摸景犟的双手,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嘴里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律儿,援军,援军来了吗?”

“嗯嗯,来...来了。”

“孩子们的情形怎么样了?”景犟撑起身子,看着已经口齿不清的景律。

景律四处看看,未做回答,景犟了悟,摸摸痉挛不已的儿子,“不许怕!好好的,好好的。”言罢,又看看自己的伤势,“都说万箭穿心,如今我也是了,好死法!”

景律终于克制不住,悲从中来,不禁放声大哭。他双手努力压在景犟的胸口上,却徒见鲜血从掌缝溢出,滴落在尘土中,与泪水混在一起。

“呵呵呵呵呵!”景犟看着儿子悲戚的样子,却乐得哈哈大笑,丝毫不顾口中喷涌的鲜血。倏尔,他努力平复了下心绪,喘息不已,“傻儿子,我告诉你,昨夜我学你娘拜佛了,我对佛祖祷告,只要能留住宁城,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你看,佛祖多守信用,到底是用这万名守城者的命保了宁城,你高兴不?”

景律哭得越发哀恸,景犟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不知是用哪里来的力气,撑起上身,一把揽住景律的脖子,附到他的耳边,沉静地说道:“高大将军是个有信义的人,我信他,你也要信。以后,勿要,勿要犯错,还是那句话,人待我无义,我不可不忠!你不要责怪任何人,这是宁城,是我们的劫数,只是劫数罢了。”

“现在,”景犟推开儿子,伏在地上,艰难地说:“我要见魏军统帅,想法送我去魏军高地。”惊愕的景律为难的看看四周搏杀的阵势,忽然听到小火在身后发出阵阵嘶鸣。

“小火,看你的了!”景律让景犟倒趴在马背上,以绳子固定住,拍拍小火的脖子,奋力抽了一鞭。当小火扬蹄向前的时候,景律架好弓箭,放出火箭,带火的箭直中马尾,点燃了马尾上裹覆着的易燃物。小火猛然受惊,仰头狂奔,阵中兵士畏于火势,也顾不得上前阻挡。小火竟一路向前,未受太大阻碍。

景律胆战心惊地看着小火驮着景犟冲向魏军高地,心下清楚,这一别即时永诀,不禁又是一阵悲愤。他将刀刃向下,在满是灰血的甲胄上擦拭了,蹒跚着向前走,想要重新投身于那血海之中。但由于伤势过重,只能全拼着残存的意识向前走着,刀柄上存血结块,滑不可握,四处一望,死尸横卧,半点气息都没有,好似天地间只剩他一人。终于,他再也撑不下去,双腿发软,脑中一片空明,仰面倒在尘土中,昏了过去。

“国公,快看,前方,前方!”楼幈顺着前方看去,只见一匹枣红色的马奋力穿行在阵中,身后扬起烈烈火光,熠熠生辉,似是身上还背负了一个魏国将士。楼幈急命将士上前接应。

小火用力过猛,直冲上魏军高地。将士们害怕马匹发狂,皆不敢直接上前接应,只围成一圈。景犟伏在小火背上,轻轻地抚着鬃毛,这才使得小火渐渐平息下来,嘴角却喷出成片的白沫。

景犟被人扶下,下马后,众人才发现,小火的毛色并不是枣红色,仅仅偏近褐衣之色。只是沾满景犟胸腔鲜血的毛发,从远处看上去当真是一片殷红。

楼幈从后面赶将上来,一把从将士手里接过景犟。两人对视一眼,眼底却都掀起滔天波澜。景犟作势要下拜,却被楼幈搀住,“一别多年,想不到还能见面,更想不到是在此种状况下与将军相见!”

楼幈显得分外激动,嘴角抖动,“是了,是了,此次大将军与我解围保地重任,正是因此啊!”

“大将军?”景犟眼里泛起伤痛,“阿烈,原来,还记得我?”

“他一直都记得你,兄弟们也一直都没忘记你。只要你开口,本来你早就可以被调回锦都的。不过现在好了,宁城之战后,我上奏为你请封可好?我们一起回去吧!我们,我们再一起过回当年在边境时,跑马喝酒的日子,可好?”楼幈眼圈微微发红,手臂却牢牢抱着景犟。

“哭甚?”景犟伸手搭在楼幈的肩膀上,即使心底悲伤涌动,嘴角却又微微绽出笑意,“我一直都很想回去,可是,可是我儿子怎么办呢?大将军真的能放过他,真的能不在意他罪臣之孙的身份吗?!”

楼幈难以宽慰,景犟却自顾自地,无限凄凉地说道:“请沂国公转告大将军,景犟半生飘零,膝下尚存一子。我业已竭尽全力,教养他,望大将军信他,还望楼兄多多照拂他。只看在,看在......”一口气提不起,景犟喘息不已。

楼幈心中难过,连忙应声不止,“好好,我答应你,你放心,今后我必将视景律如己出,你放心就是了!大将军,他也会理解的。”

景犟苦笑了一下,他举目望向正拼杀正酣的战前,喃喃自语:“江南一梦,竟要固步自封十六年。”

“你后悔吗?哪怕只有一刻,你可曾为你自己做下的选择感到懊悔,离开我们,真的就是你心中之愿?”楼幈闻言,抬头却又换上了那副冰冷与隔膜,他心底的埋怨一点儿也不比高烈要少,“你在这里守节至死,何人知之?”

景犟直直地看向楼幈,眼中瞳仁一点点放大,浓烈的笑意却依然停留在四周。

还是,无人相告,那个曾经以严苛著称,却为着自己独断了一回的景犟,就在此刻断了气息。

“也许,你终究觉得,是值得的!”楼幈得不到回应,只好自己长叹着,却越发搂紧了怀中的遗骸。

天降暴雨,倾盆大雨伴随着远处的滚滚惊雷,使得眼前的战况愈加惨烈。赵军在主帅左契的带领下,不断变换阵势,发动一轮又一轮的冲击。终于,原本密不透风的魏军被撕开了一个缺口,趁此良机,红色汹涌地涌向缺口。

魏军众将见此阵势,纷纷慌神,楼幈命人登高举起大魏战旗,发号施令,重新排列阵势,欲要再次围住赵军。

就在赵军即将完全突围之时,远处又响起一阵规律的马蹄声,那片原本属于魏国的幽冥再一次归来,满脸血污的少幸仲嘉担忧地看向高汝旸:“如何?还是来晚了!”

高汝旸面色如水,语气中未起丝毫波澜,“胜负不分,未为晚矣!”言罢,率兵直接奔向缺口,少幸仲嘉未敢迟疑半分,紧随其后。

那一天的暴雨倾泻而下,绵延了三日之久,多年后,宁城的老人说那是多年以来,宁城下的最大的一场霖雨,洗刷了那一场恶战宁城下的斑斑血迹,厚重的黄沙紧紧包裹了那些死难者的魂魄。至此,霖雨苍生,恩泽久远。

十几天后,第一缕的晨光重新照耀在城墙上,一切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景律疲软地睁开双眼,却看见满身污浊的乌蒙趴在自己榻前,昏睡着。

似乎是大病一场,他觉得自己腹部麻麻的,但痛感早已不复。景律努力撑起身子,试图抬起手臂,却惊醒了睡意正酣的乌蒙。

乌蒙感觉自己一直握着的手动了动,慌忙坐起,正好与景律平视。“大哥,你醒了!”乌蒙复又握住景律的手,欣喜之下反复摩挲,“你昏睡了好久,吓死蒙蒙了,我这些天都不敢阖眼,生怕一闭眼,你就像干爹一样消失了,再也不能相见。”

景律听着乌蒙的话,心下了悟,原本明明知晓,必将发生的事情而已,可就这样发生了,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他微微偏转头,虚弱地问道:“阿大的后事是怎么料理的?”

乌蒙一听此言,原本欢喜的神色瞬间黯淡,轻轻地回答:“是沂国公楼幈楼大人。魏军击退赵军后,也是楼大人亲自将太守大人的遗体送到城中的。这些日子,楼大人也时常来看望大哥,给大哥擦身喂药,在蒙蒙看来,楼大人真是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了。”

景律沉思半晌无语,乌蒙又接着说:“大哥,干爹现在被安置在庙宇之中,我看楼主帅的意思是,是要把干爹带回锦都啊。”景律听闻此言,斜睨他一眼,还是无言。“不过,大哥放心,大哥若是不愿,也无妨。楼主帅也说了,一切等您醒了再商谈。”乌蒙察觉景律的面色不善,连忙补上一句。

“蒙蒙,战况最终如何?我晕了这些时日,大约也已记不清了。”景律由蒙蒙摆弄,靠在榻上,“你给我说说。”

乌蒙连声应好,清清喉咙,正与开始,却心下又惦记起墨颗子的话,明白景律左侧肋骨断了两三根,身上又有多处刀伤,加之太守大人战死,造成心神俱损,能救过来已是万幸,近日切不可再操心动气,以免落下病根。这一想,竟不免又忍住了自己一吐为快的冲动。

“大哥,这些日子里,还是多多休息吧!等你好透了,我再说给你听,好不好?”说着,乌蒙尽量轻柔地让景律躺下,为他盖上被子。

景律心下也明白乌蒙的顾虑,反正自己本就是为了分神才问的,宁城到底是守住了,答案知晓与否,意义都已不大,于是顺从地答道:“好。”

“那大哥你好好休息,我保证你醒来就能看见蒙蒙!”

“蒙蒙,等一下!”已走向门前的乌蒙不解地转过头,“你记得这几天帮我上柱香,在发丧前,我不想去城庙。”说罢,景律阖上了双眼,任由眼泪滑过。

乌蒙默默无言,心中不由也泛上一阵伤感,害怕当着景律的面就掉了眼泪,连忙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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