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蓝‘色’的微光刚刚散开,苍穹之下,大地一片宁静邈远。
可惜,为赵国重军包围的宁城里却显得分外躁动,此时担任太守的景犟是高烈旧部,天命元年供职渤海的高烈兴兵讨伐叛臣斗谷邪,景犟是头一个响应其号召,率先举起“正法统,清君侧”的义旗。其资格之老,功勋之重,位列柱国,亦不为过。
宁城被围的日子已经过了很久,宁城中,无论是朝乾夕惕的将士,还是忧患终日的百姓,因身处这‘波’澜不惊的局势中,原本片刻不敢放松的神经也生出了几分懈怠,如泥中之鲫,在夹缝中追寻着时断时续的空隙。
伴随着一场滔天大雨的来临,仿佛是苍天预示,太靖十六年,夏,这万千平凡的时光里,这一日,注定将为烙上宁城永远的印记。
景律是景犟膝下唯一的孩子,景犟的原配妻子早亡,景犟便将景律养在军营中。别的官家子弟接受四书五经熏染,景律却早已开始学习弓箭,在父亲的照拂下,开始涉猎前朝行军刑法。常年的沙场生涯,不仅没能给景犟带来京都的高官厚禄,还留给了他一副满是疾病的衰败身躯,戍守边关的日子里,他常常是汤‘药’不离手。
正是在这一日晨晓,景律一如往日,视察完士兵状况,便匆匆赶回太守府,着手准备‘侍’奉父亲进‘药’。
“你怎得回来了?为何不留在城下驻点?”景犟晨起,一脸不悦地看向儿子。
景律笑笑,撩起下摆,半跪于‘床’前,开始为景犟穿鞋,“阿大,不用担心。我已视察过一遍,士兵还是轮班换岗,刚刚新的一班已经开始巡防。粥棚安置地的百姓,也一切安好,人人都能分到半碗米粥。放心,立筷未倒,我亲自试过了。”
景犟不再说话,俯身将儿子的手拂到一边,语气中似乎还是蕴藉着隐隐的不悦:“我不是废人,自己会照顾自己的。你快些回去吧。”
一闻此言,景律‘摸’不准意思,小心翼翼地问:“阿大,可是我还有哪些没有考虑到的地方?”
“哼!你小子,没考虑到的地方多了去。”景犟艰难地穿上鞋子,喘了口粗气,“我且问你,你此时回来,所为何事?”
“服‘侍’父亲进‘药’,这是儿子向来的职责。”景律老老实实地回答,仰头迎向景犟质询的目光。
景犟却似乎未被儿子的一片赤诚打动,沉重地说:“此时乃赵国大军压境之时,说有压顶之重,亦未尝不可。你身为将军,就该坚守城上,以观敌军异动,思退敌良策。我虽是太守,现下与旁人无异,更不值得你着急忙活地跑回来‘侍’奉。你此番举动,知道的是你平日行止,不了解的只觉得你心念家小,临阵懈怠。‘侍’奉什么的,这些都是‘女’人的心思,男子行于世间,怎可拘于此等小节?”
景律低垂着脑袋,未做应答,却也没吐‘露’半个辩解之词。转而,他抬起头,轻轻地说:“阿大,‘药’应该差不多了,我去看看。”
景犟看着景律宽阔的肩背,‘欲’言又止,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等景律端来‘药’碗时,景犟还是一如平日般温和地接过‘药’碗,景律安心地坐在一旁,看着氤氲的‘药’气中父亲的容颜。许多年了,这有这样的时候,父亲才会离自己那么近。可惜,不知道宁城何时解围,心里总有一种感觉,宁城在劫难逃。虽然外在拼命,内心却越发对这惨烈的未来感到清醒。或许这样父子相处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景律思量着,慢慢的沉浸在游思中。
“太守大人,出事了!太守大人!赵军,赵军,来了来了!”
纷‘乱’的声音打断景律的深思,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到‘门’前,拦住前来报信的小卒,厉声喝道:“发生何事!慌什么,说!”
小卒惶恐地望向正在喝‘药’的景犟,浑身颤抖不已,“回太守,回太守,赵军开始攻城了!”言罢,惊恐地叩头。
景律对此事早有预料,真正到了此刻,却也难掩起伏的心绪,猛然望向父亲,似乎在期盼着景犟的指示。
景犟倒是淡定,“别慌!律儿,你先让人放出信号,既然无法与援军联系上,那么只有让他们在赵军攻城时助上一助了,”言罢,似乎因为刚刚喝了‘药’,抚着‘胸’口,努力调理着气息,“上次看阵势,应有一万多人,勉强啊!”
“太守大人,我们指望不上援军了,指望不上了!”小卒忽然放声大哭,“他,他们,不会救我们的。”
闻言,景犟心下大惊,“此言怎讲?”
“你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啊!”一旁的景律也不禁焦躁起来。
景犟觉得这一路从来没有这么长,气息总是接不上,好像这一条命要完全搭上。他推开儿子的搀扶,跌跌撞撞地爬上城楼,整个人竟然瘫在石墙上。他看到满眼都是红‘色’,汹涌如‘潮’水的赵国红‘色’,向蝗虫一样涌动着,包围着宁城。而再远眺,那原本魏国的一片幽冥却已无影无踪。
他感觉自己要被要被那片红‘色’淹没,耳边嗡嗡地听到乌‘蒙’的声音:“干爹,‘蒙’‘蒙’一直在这里。却不知援军何时撤退,是‘蒙’‘蒙’疏忽了。现下,赵军之数为宁城储兵的五倍,已成合围之势,进攻又如此猛烈,干爹快些想个应对的办法,战后,‘蒙’‘蒙’就是以死谢罪,也无怨尤!”
还未说完,景律就挡在了乌‘蒙’身前,“阿大,这事不怪‘蒙’‘蒙’,怪我,都怪我,处事不周!”
“不不,干爹......”乌‘蒙’还想辩解什么,却看见景犟回身一掌重重地劈在景律脸上,随后,景律便倒在地上,鼻子嘴里喷出血。
此时,景犟一双眼睛已经全都染上赵军的血朱之‘色’,他狠声说道:“你跟我说你能守住,你让我放心,这就是你的成果。竟然连援军的行踪都不晓得,你说现在怎么办!怎么办!你这个祸害,你把宁城的百姓害死了!”景犟愤怒之下,‘抽’出佩剑就刺。一旁的将领见势,连忙阻拦,乌‘蒙’见状,也拦在景律身前,不住的求情。
景律却不慌不忙,慢慢地坐起身子,抹抹脸上的血迹,迎着剑锋,跪直了身子,声音里却是说不出来的冷静:“父亲,若是杀了我,能解宁城之围,”他克制了下喉头的哽塞,大声地吼道:“那你就杀吧!”
“父亲,你说过男子不当拘于小节,此刻赵军攻势正烈,我暂借一命,等抗敌结束,自当奉还。”
“大哥,你说什么呢?你若有罪,‘蒙’‘蒙’又该何以自处。我们是一起的啊!”乌‘蒙’伤感地抱住景律。
景犟挣开众将的阻拦,将剑锋向景律面前一挥,声音还是那般无情:“小子,我告诉你,今日你疏忽犯下大错,你得用血给宁城的百姓安宁。若你偷安人世,到时就别怪我大义灭亲!”
言罢,景犟收剑离去,“王德、封基,你二人先在此率将士抗敌,余下将领随我下驻点,商议御敌之策!”众将见过刚才的阵势,皆不敢多言,紧紧跟在景犟身后。谁料,景犟在刚踏上第一块石阶,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胸’口像是紧紧被压住了,想要喘口气也是艰难。身后,将领微微扶住他,关切地问:“太守,可是病又发作了?”
“无事,无事,无”还不等景犟吐出第二字,喉头一甜,竟喷出一大口乌血,将台阶染上半幅。
将领慌了神,转头‘欲’要呼喊景律,景犟一把拉住他,人虚弱得挂在将领身上,“无事,退敌要紧!”
“可是,太守,你的身子”将领难过得哑言。
“死不了,走!”景犟咬咬牙,压住‘胸’口不断起伏的痛楚,“走哇!”
景犟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暗自思索,这援军怎么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呢?还有这援军本就是派来解围的,此时不解宁城之围,又去向何处?宁城地势虽然算不上十分显要,到底也还是西陵祖地,大将军断断不会因为个人恩怨,弃城不顾。只是,坐在驻点的景犟无奈地叹了口气,“围困数日,竟还不知何人领兵!这个人是要把宁城变成襄城,是想让宁城毁于一旦啊!若是我景犟能熬得过今日,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而此刻城外一人,驻马扬鞭,虽身处不同阵营,却是同一心理。
“报,主帅,我赵军已按照指示,分为三股,军前死士已到达城下,敢问此时可开始攻城?”
扬鞭者收紧手里的鞭子,向军前报告的红衣小卒略微一顿首,“做好死士们的助攻,速战速决!”
红衣小卒闻言脸‘色’微变,“这......主帅,这,”
“怎么?有难度?”扬鞭者坐在马上,斜睨着小卒。
“主帅,宁城到底是重镇,若是顽抗,还望主帅宽宥!”红衣小卒向上一抱拳。
小卒话音刚落,一道鞭影却已经落在他的背上。小卒吃痛不住,当时便倒在地上,却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又是一抱拳,口中惶恐说道:“小的明白,阵前自当人人效力,为我大赵夺下宁城!”
扬鞭者闻言,似乎很是满意,用鞭子随意抚‘弄’着小卒的伤处,缓缓嘱咐道:“告知军前,向前者重赏,后退者严罚!战后无功者,”说到此处,扬鞭者声音转而低沉起来,“杀!”
小卒瞬间闻到了主帅口中的杀意与腥气,慌忙叩首不已,连声称是,以迅雷之速奔向阵前。
扬鞭者看着小卒远去的身影,嘴角的忧虑却未减轻半分,眉宇间因失去对战事的控制力而兴起的怒意却绽放得愈加诡异。
金戈明亮的颜‘色’,四处起伏的讨伐声,又一次出现高汝旸的梦里。好在待他醒来,又是梦魇一场。他抬起袖子,抹抹额上沁出冷汗,苦笑不已,“再过几个时辰,这就要变成现实了吧?”
“公子,醒了?歇息得可还安稳?”听到动静进来的小叶子赶忙奉上茶。
汝旸吞下一口茶,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叶姜,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小叶子为难得看了汝旸一眼,又不好直接回答,委婉地说道:“少幸监军已经出发了。”
茶杯落在地上的声音,响了满室,小叶子连忙跪下,却被汝旸一声“快拿衣服去”,断了解释的后路。
连忙拿来衣服的小叶子,又在汝旸一连声催促声中,跪下上鞋,他抬头小心翼翼地瞥了汝旸的脸,“公子,这几天你疲于排兵布阵,少幸监军,不是,将士们都觉得你太过于劳累,所以才......”
汝旸霍然站起,束紧腰带,一把推开小叶子的手,大步走向帐外。临了出‘门’,却有回过头,似乎毫无感觉地抛下一句话,“你现在就走吧,我这用不上你了。”
小叶子望着汝旸远去的背影,闷闷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抿紧嘴‘唇’,哽咽的声音却随着委屈的泪水汹涌而下。
景律记得这已是赵军发动的第三轮冲锋,他自己也带了人马刚刚击退了冲击北‘门’的赵军,此时他又赶回主城‘门’。
景犟虽然尽一切可能做了部署,但赵军势力太强,宁城又被围日久,士气衰落,兵力支持不足。虽然事已至此,景犟本人还是指望着援军,因此不得不尽力拖延。
景律一路策马,却突然被马前一个人拦住,他擦擦眼上的血与尘土,定睛一看,不禁大叫:“封叔,你怎来了?主城‘门’战况如何?”
封基上气不接下气,却也是一身血迹,“公子,快些随我回去!大事不好,太守他不听众人劝阻,硬是要披甲上阵。现已在军中招募好了千人组成死士队,说是要出城迎敌呢?公子,你得回去拦住他啊!”
“这,阿大,这是胡闹!要去也是我去!”景律勒紧马缰,“走!”
“将军,将军,且慢,且慢!”后面的一连声急喝,却让景律又一次驻马。
“什么事?”景律着急地问前来禀报的小卒。
“城‘门’,东边,呵,呵,东边边的城‘门’旁的城墙破了,赵军要进来了!”小卒嘴角流血,手却直直的指向城‘门’的地方。
“不可能!本将刚刚击退赵军对北‘门’进攻,”话还未完,景律却恼恍然大悟,恼恨地吐出一句话,“声东击西,赵贼着实可恨!”
“公子,你还是去吧,先把赵军驱尽要紧。”封基是多年跟随景犟的老将,知道此时情况严峻。
景律点点头,“我尽快,你务必劝住父亲!拜托了,封叔!”景律握紧封基的臂膊,转而又调转马头,领着众人赶赴东‘门’。
赶到东‘门’时,赵军正从被扒开的城墙外不断涌入,宛如墙上流下连续不断的鲜血。景律恨恨道:“火箭阵何在?”
伴随着景律一声“放”的命令,几百只带火的箭飞向城墙缺口,而缺口附近又本就宁城的棚户区,木制结构和草料沾上带油的火箭,瞬间火势连成一片,将原本是通道的缺口包裹起来,赵军深入不得,畏于火势,不敢再进。
景律见时机来了,‘抽’出刀一挥,“火箭阵退后掩护步兵冲锋,余下人等随我料理了进城的赵军余孽!杀!”
应和的冲杀声不绝于耳,孤军深入的赵军被断了后路,人数上又失了优势,只剩下挨宰的份。加之围城的痛苦,宁城守军满腹的怨气今日尽得倾泻。
待到驱尽赵军,景律又让人速速补好城墙,防止火势完全湮灭后,赵军发动第二轮进攻。让景律欣慰的是,城里不管男‘女’老弱,早已自发备好材料,赵军一走,便开始修补城墙,在齐心协力之下,很快用木料堵住了缺口。
景律挂心主城‘门’的战况,安排好守卫,急忙一个人驱马先赶往主城‘门’。半路上,他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看着前方接连不断的浓烟,心里忧虑不已,用力驱马。忽然,毫无征兆,他直直地反摔下马身子。他恼怒地爬起来,忍着疼痛,喝道:“小火,你作甚,起来!”他用力拽绳子,马却纹丝不动,只是垂头喘着粗气,似乎是耗尽了所有的体力。
景律所有的命令还不足以让自己的马匹动弹,这让他感到恼怒。他忽然举起鞭子,‘欲’要狠狠地‘抽’下去,被唤作小火的马却抬起脑袋,直直的望向他。景律为那双眼睛所震慑,鞭子也无力的垂了下来,他看了看马身上已被自己‘抽’得血‘肉’模糊,马‘腿’上‘毛’也血迹斑斑,原本已接近发狂的理智却再次回来。他蹲下抱住马头,眼里却涌上克制已久的泪水。
不论什么时候,他都牢记景犟的教诲,所以被围城,他不怕;受责罚,他不怕;面对恶敌,他也能镇定克制。可是,直到现在,他才觉得自己犹如困兽,冲不破,也救不了身边的人。甚至,因在泥潭中深陷已久,自己的理智也被吞噬殆尽。
可他到底是景律,深深的呼吸,他再抬起头时又是一片镇定之‘色’,“小火,我知道你累了。休息一下,现在我要去找阿大,照顾不了你了。你自己小心啊,乖。”强留终究无益,景律努力微笑了一下,‘摸’‘摸’拍拍小火的额头,迅速转身向城‘门’跑去。
景犟回身看到自己儿子时候,心上却未涌上半分欣喜,他转身看看三队‘逼’近的赵军,又大声喝道:“你来干什么,怎么这样不服军令!”
景律无语,却猛然上前挡住横向景犟的刀刃,顺势一刀砍倒偷袭的赵兵。“带着千人的死士,就敢迎敌,阿大又是怎样的不听人言!”
“废话少说,既然来了,就好好战一场!”景犟言罢,向后接应的死士高呼:“我等身后,便是宁城最后的一道城‘门’,赵贼伤亡惨重,后退便是要让赵贼屠尽我等家人,唯有前进尚有一线生机!誓死奋战,等待援军!”
死士闻言,纷纷答道:“奋战保城,众人之愿!”
景律听到“援军”二字,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下。
倏尔,赵军由远至近的战鼓声,打‘乱’了景律的心绪,慌神间他感觉肩膀上重重地挨了一刀,又人被一脚踹到地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再抬起只觉得耳中一阵嗡嗡,眼前的景致皆是血红‘色’,他看着眼前袭击自己的赵兵被人砍翻,接着,就看见景犟扑了上来,他只能看见父亲张大了嘴,一开一合,却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他努力向四处看着,却越加觉得‘混’沌,无论怎样,好像也脱不了这满目血‘色’。
他到底不肯服输,在景犟的搀扶站起来,他努力摇头,却看见景犟看向远方时流‘露’出恐惧之‘色’,他感觉父亲是想要把自己带回城墙下,却忽然感觉一股重力又将自己推倒,接着又是一种重力压在自己身上,他感觉自己快要骨头要碎了。
不料却又在重压下,脑中又浮现了一副清明,双耳一股热气退去,他听见了!
远处赵军的主力开进,刀锋划过天地,好似劈开血‘色’的苍穹,那一声断喝久久萦绕不散,景律忽然心下明了了,赵军指挥官,所发号令便是“放箭!”
即使被压在几层之下,景律能感觉到长箭飞来的穿透力,现在他能看,却不敢再看。
他知道这样躲着也没用,不过是延迟死刑而已,几轮箭雨之下,他也必将被穿透。
生命能有多久,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或许是老天怜悯起宁城,终于,趴在地上景律听到了一种最熟悉的马蹄声,规律有序,他还听到了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那一句迟到的话。
“援军!是......是魏国的援军到了!”
“奉旨讨伐,破城在即,随我冲击赵军主力!”先锋小将高旌禹的声音,透着十五六岁的青涩,却已拥有了调动人心的震撼力。黑‘色’的铁骑倾涌着,流动着冲向赵军,搅‘乱’了红‘色’主力原本的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