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碍事的鳌拜调到无关紧要的山东,确实可以让多尔衮更加随心所欲,自然也就应了。
这大清国的局面又一次按照多尔衮的意志运行开来,但他却知道这个暂时平稳的局面完全取决于多铎的征南大军。
若是能够迅速拿下扬州进军江南,自然一切好说。
若是多铎还是拖拖拉拉的在扬州磨磨蹭蹭,必然会激起代善、济尔哈朗等老牌勋贵的反弹,到了那个时候局面可就不这么好控制了。
八旗兵马士气正昂,摧枯拉朽一般席卷大半个天下,但这大清国却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稳。
闯军主力虽然已被击溃,却远没有达到让人放心的地步,巴蜀之地还没有平定,江南依旧还有前明的半壁江山。
和这些外患相比,真正不稳定的因素则在这北京城的内部。
当初黄台吉死的太过于突然,缺少一个能够统领全局的人物,而小皇帝福林不过是各方妥协的产物,真正执掌大局的则是各方的实力派。
多尔衮一系当然是最强的,以代善和济尔哈朗为代表的老牌勋贵也逊色不了多少。
除此之外,还有豪格一系人马也不甘寂寞。
几股涌动的暗流当中,反而是以布木布泰为代表的“帝系”实力最弱,除了作为布木布泰娘家人的科尔沁之外,也就只有鳌拜等黄台吉的嫡系死忠而已。
布木布泰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现在的局面到底有多么微妙,她甚至知道多尔衮早就有了废掉福林的心思,并且有这个能力,所以始终做出一副谦卑恭顺的样子,身段非常柔软姿态也摆的很低,一直都在极力避免和多尔衮正面冲突。
小心翼翼的和多尔衮周旋,凭借女人特有的柔弱和聪慧,小心翼翼的游走在权利争斗的漩涡之中,借助错综复杂的局面和盘根错节的势力,把相互牵制的制衡之术玩弄的淋漓尽致。
多尔衮已经离去,布木布泰看了看阁角的西洋自走钟:“时辰已到了,范师傅差不多也应该来了。让无干的人等都退下去吧,免得耽搁了皇帝的功课。”
“喳!”那老太监笼着手应了一声,像往常一样驱散了宫人,习惯性的站到了门外,就好像是个把门的卫兵!
范文程,黄台吉时代的重臣。
在关外的时候,就多献良策,很多重大国策的指定都有他的参与。
自从入关之后,却少有建树,而且自称“年迈体衰”,竟然以次为借口离开了权利中枢。
布木布泰很清楚的知道这是范文程的自保之法。
现如今当家做主的是多尔衮,隐然已经是汉臣领袖的范文程很清楚的看到了朝局的微妙,为了避免自己卷入凶险的高层争斗,很明智的做出了明哲保身的举动。
布木布泰深知此人的能力,所以一力挽留,虽然几乎卸下了所有的官职,却被布木布泰强拉着做了福林的老师。
每隔五日,范文程就进宫一次指点福林的功课学业。
当然,这只不过是表面,其实范文程还是布木布泰的谋主。
“虚与委蛇”“示之以弱”“制衡多尔衮”就是范文程帮助布木布泰制定好的方略。
虽然范文程从不参与政争,其实早已是布木布泰集团的“文胆”级人物了。
布木布泰之所以对范文程言听计从,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她本就是范文程的弟子。
布木布泰的汉话、汉文功底全都拜范文程所赐,各种手段计谋也多是经过范文程的指点。
借着给福林指点功课的机会,其实就要进宫和布木布泰商议下一步的方略与步骤。
没过多久,范文程果然如约而来。
站在门口的老太监根本就不知道布木布泰和范文程说了些什么,只是隐隐约约的听到“蒙古”“山东”“剃发令”这样的字眼儿被反复提及。
这些字眼到底隐含着什么样的含义,老太监毫不在意也懒得去想,那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情。
以前,这个老太监是布木布泰的贴身之人,他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现在,布木布泰把他派到了皇帝身边,自然要肩负起小皇帝的安全保卫工作。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房门打开了,布木布泰很有礼貌的亲自送范文程出来。
老太监下意识的看了看里面,小皇帝福林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很显然,范文程根本就没有给皇帝指点功课方面的事情,而是始终在和布木布泰密谈。
至于谈了些什么,那就无从得知了。
“鳌拜要去山东了,你去告诉他。”鳌拜要被调到哪里去,自然会有朝廷的旨意,似乎用不着多此一举。
布木布泰甚至没有点这个老太监的名字,但老太监却很清楚的知道这事儿只能自己去办,因为宫里到处都是多尔衮的耳目,必须做的人不知鬼不觉。
他甚至已经领会到了布木布泰的意图:这是秘事,一定要让鳌拜提前知道早做准备。
久居深宫的布木布泰势单力孤,真正可以信赖的人屈指可数,除了范文程这个“文胆”之外,也就剩下一个还算有些个愚忠的鳌拜了。
但是,不管是对范文程还是对鳌拜,布木布泰都有所保留,并非是那种无条件的绝对信赖。
政治斗争当中,从来就不存在绝对信赖的说法,一切的合作与争斗都不过是利益使然的结果。
只有这个老太监,才是真正的超然物外,是布木布泰绝对信赖的人。
…………
已是深夜子时光景,正是月朗而星稀的晴好天气,一团薄薄的水汽弥漫在秦淮河上,更添了几分朦胧之美。
这个时辰,众多的士农工商早已沉沉入睡,但十里秦淮却正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美妙时候。
一艘又一艘大大小小的花船泛于河面之上,载着风姿绰约的妓家和寻欢作乐的豪客,在一片丝竹笙箫之中歌舞升平,仿佛不夜的极乐之境。
“黄泥埠”上停着一艘六七丈长的三层花船,船身上书了一个大大“韵”字。
这是“秦淮四绝”之首顾韵儿顾姑娘的独门标记。
秦淮河上艳名远播的头牌姑娘,比如说享誉天下的“秦淮四绝”“秦淮八艳”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烟花女子,都有着自己的规矩。
比如说顾韵儿顾姑娘,她的规矩就是过了子时之后就绝不待客,任凭再怎么豪阔的恩客,哪怕是搬来一座金山,也是不见的。
刚才载着几个浙东的阔佬,弹奏了几支曲子,又吃了几盏子茶水,顾韵儿姑娘就赚到了普通百姓人家半辈子都赚不到的金银。
如今曲终人散,顾韵儿顾姑娘已有些乏了,卸下精致的妆装,把高耸的发髻披散下来,已准备安歇了。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阵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人已经上了踏板。
顾韵儿黛眉一皱,过了子时绝不见客,这是她的规矩,必然是又有什么吃的半醉的浪荡子趁着醺醺酒意要强行登船了。
如顾韵儿这样的名妓,自然少不了护卫的保镖,也不惧那些个不懂规矩强行登船的家伙,真要是闹将起来,自有船夫出手将他们痛打一顿然后扔进河里让他们清醒清醒。
贴身服侍的使女宝儿和很厌烦这些人,小跑着出去了。
片刻之后,宝儿又折返回来。因为没有听到打斗之声,顾韵儿有些不快:“怎么?你又放什么人上船了?我的规矩……”
“是叶相公,叶黥相公来了!”听了这话,顾韵儿顿时显得慌乱,猛然站起身来说道:“我妆容不整,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如何能与楚相公相见?”
“叶相公神色匆忙,像是有什么急事。”
唯恐叶黥再像上次那样急急匆匆的离去,顾韵儿赶紧说道:“千万要留他在首舱之中,我稍微补个妆容,马上就去与他相见,千万把他给我留住了,千万千万!”
自从上次相见之后,顾韵儿原本以为再也无缘见到叶黥了,满腹柔情全部付于流水,想不到叶黥竟然在这个时候上了韵字花船。
顾韵儿喜出望外,赶紧以最快的速度补齐了妆容,重新梳起发髻,又仔仔细细的对着那面西洋来的玻璃镜照了又照,这才快步来到首舱与叶黥相见。
和上一次见面之时没有什么不同,叶黥依旧穿着那间青色的文士长袍,只是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憔悴疲惫之色,人也略显消瘦,但却精神焕发,完全就是一副过度亢奋的样子。
“叶相公深夜前来……”顾韵儿微微皱起了眉头,下意识的瞪了使女宝儿一眼。
这首舱之中还残留着那些个寻欢作乐之人留下的痕迹!
顾韵儿最不愿意让叶黥想到一个“妓”字,但所有的那些略显暧昧的布置,还有弥漫着的淡淡酒气,似乎是在提醒这是一艘妓家专用的花船。
好在,叶黥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或者是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点都不在意。
“想必顾姑娘已歇息下了,深夜打搅实在……”
“叶相公深夜上船,必有紧要之事,这般客套之言就不必说了。”顾韵儿提起一个完全没有用过的茶壶,亲手给叶黥斟了一盏子茶水,慢声细气的说道:“韵儿素知叶相公不是那寻花问柳的登徒子,有什么事情只管明言就好。”
叶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咬了咬牙开口道:“我想求顾姑娘帮个忙。”
“但凡我顾韵儿能做到的,必然竭尽全力,就算是我做不到,也一定会广为周旋。”
如顾韵儿这样的绝代名妓,当然会认识很多巨商大贾士绅名流,就算是朝中的官员也认识不少,一般的事情还真的难不住她。
“我想……”叶黥吞吞吐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顾韵儿当即就笑了,用满含鼓励的目光看着他:“叶相公是胸怀坦荡的磊落君子,所托之事必然正大光明,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扬州的战事,顾姑娘想必是知道的吧?”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廷花,本就是出自小杜先生的《泊秦淮》,说的就是妓家不问国家兴亡的事情。
如今的扬州大战已打的如火如荼,这秦淮河上依旧是歌舞升平,恍如两个世界。
就算是顾韵儿说出“我不知道扬州战事”这样的话语,叶黥也不会感到惊奇。
“扬州一战,旷日持久,韵儿虽身在风尘之中,也是知道的。”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叶黥低着头,沉吟了好半晌子,才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顾韵儿的如水双眸:“毅勇军沿河列阵,背水而战的事情,顾姑娘知道么?”
“如今在这宁城之中江南之地,毅勇军的名号便如那闹市惊雷一般,上至耄耋老者下至懵懂孩童,谁还不晓得为扬州死战的毅勇军了?这毅勇军三字,早已如雷贯耳,韵儿已听说过千百遍了。”
南京与扬州,不过是一水之隔,毅勇军在江北打生打死,拼了个你死我活,激战这么久的时日,别说是小小的金陵之地,就算是整个江南也早就听的满耳朵都是了。
“毅勇军士兵不过万余,却力敌二十万虎狼清军,挫多铎于扬州城下,壮我族声威于江北之地。所为者就是要将扬州八十万军民平安顺畅撤离绝死之城,然陆路受阻,只能走水路!”
“八十万人呐,八十万呐,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撤走的。就算是无风无火顺水而行,全部撤出这八十万同胞,至少也需要一两个月之久。每多耽搁一天,便有无数忠诚猛士战死江北,我心实在不忍,已竭尽所能招揽渡船,就是为了协助毅勇军撤出扬州军民。”
“奈何舟船甚少,恐不能撤离许多百姓,所以欲借顾姑娘这花船一用,往来于长江之上,接济我江北同胞。同时,恳求顾姑娘能振臂一呼,尽可能说服这秦淮河上的其他姐妹,尽可能的号召姐妹们一同前去接救我族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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