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天色还暗,江禄亲自挑灯送着张奉御出了宫。谁想到一出宫门迎面就过来一驾罩着黑布的马车,一眨眼的功夫,张奉御就不见了。幸而江禄当时还没走远,躲在拱石之后将一切看了个真切。他自知此时不妙,急忙回殿报告杨辰。
“可看清了是什么样的马车?”杨辰蹙眉问道。
江禄摇摇头,说道:“那车被黑布照得严严实实的,就能看见两个轱辘,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杨辰双眉深锁,略略一想,说道:“你切莫声张,等我回了婕妤再说。”
江禄“是。”
杨辰心里也觉得这事不简单。尚药局奉御可是正五品下的通贵官员,能有胆子将他劫走的,只怕富贵由在上官婕妤之上。如此看来,恐怕劫走张奉御的目的也与上官婕妤相同。
趁着朝食的功夫,杨辰将此事禀报了上官婉儿。上官婉儿闻言微微一顿,道:“好在我抢先了一步。”
“婕妤,会是谁劫走了张奉御?”杨辰问道。
上官婉儿淡淡一笑,道:“是谁劫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这个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了。”她双目微眯,说道,“太平公主也好,韦良娣也罢。她们之中必有一个会先沉不住气。我们只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杨辰点点头:“奴明白了。”
太子监国的第一个早朝不可谓不隆重。虽然只是常朝日,众官们却都穿上了正色大袖十二幅长袍,足见对太子的重视。杨辰独自站在廊下的阴影里,看着百官朝服肃穆的样子,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官员们的这种重视或许不是来自于对太子李显本身的景仰,而只是出于一种对帝王权利顶礼膜拜的惯性。这种惯性就隐藏在史书的字里行间之中,用尽最后得力气,阻碍着朝代的更迭。
皇族永远是皇族,没有那么容易改变。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神皇陛下最终还是立了李显为太子,将这广袤的江山拱手还给李家。
今日入朝议政的官员中,相王李旦赫然走在最前面。三阳殿那晚,杨辰曾见过他一次,可惜当时夜色昏沉,再加上站得远,未能瞧个真切。今日迎着晨光,相王李旦一身紫衣朝服,高冠帛带,走在百官之前。他的面容与李隆基极为相似,可眉宇间的神采却与李隆基截然不同。李隆基是英气勃发的,而他却是尽是萧索和疲惫。想来,十年的幽禁,该是对一个男子最残酷的惩罚。足以磨光他的意气,耗尽他的精神。
那一日早朝之后,诸多变动接踵而来。来俊臣案件复核之事终于落定,朝内一批官员牵连被贬,又有一批曾经外放的官员奉旨回京。朝内一时波动不断,议政堂内人心惶惶,就连站在外廊的杨辰都感觉得到。
中秋节一过,神皇陛下终于结束了在三阳宫长达三个月的盘桓,下令起驾返回东都洛阳。那一日的天闷沉沉的,乌云遮蔽,不见日光。华盖遮天,缓缓出离三阳宫。这座繁华凋谢的宫殿,再一次迎来了一场暗无天日的等待。
八月的洛阳暑气尽散,秋风高爽。含元殿廊前的梧桐树黄了叶子,每一阵风过,便有几片黄叶脱离树枝,零落飘摇。杨辰独自站在外廊,抬头定定看着那满树的黄叶。身后议政堂内,婕妤正在会见几位新近回到洛阳的官员。
远处廊子底下,崔湜一袭绯衣红如火,踏着满地金黄的落叶走来。杨辰对着他低身行礼,说道:“崔舍人,婕妤正在堂内。”
他缓步站定,仿佛没听见她的话,背手望着满园的萧索,说道:“秋意渐浓啊。娘子记得加衣,别着了凉。”
杨辰微微一怔,低头道:“是,多谢崔舍人。”
崔湜掀袍在栏杆上坐定,仰头望着天,说道:“还记得去年你我在上阳宫初见的样子。彼时繁花正盛,我于花中置酒,娘子曾为我执笔。雅乐之中,更有娘子诗文相和,实是人生一大美事。”他说着,竟微微叹了口气。
杨辰不懂他何来的这番感慨,低着头,静默不语。
微微顿了顿,崔湜突然说道:“杨辰,若有一日,我也被外贬离京,你会如何?”
杨辰心里一惊,抬眸问道:“你要走?”
崔湜一笑,道:“眼下还不会。只是天下之事,有怎么能说得准呢?”他倚着廊柱,侧眸看着杨辰,道,“我若走了,你可会惦念我?”
杨辰一颗心安定下来,说道:“崔舍人若真的离去,我定会日日焚香,祈祷你平安。”
崔湜眸光一亮,继而大笑起来。笑声消弭,却是微微一叹。他缓缓说道:“傻丫头,别再对着月亮许愿了。你许的那些愿望,有哪一个成真的?”
杨辰微微一怔。那一年上阳宫的花园里,她曾对月祈愿,愿家人平安。如今看来,竟真是一场痴妄。
身后议政堂大门打开,几位官员缓步走出,当先一个便是这次回到东都之后的热议之人,凤阁侍郎,张柬之。
他的年纪和崔湜差不多大,一张脸虽然不似崔湜的俊美,却也是五官端正,眉宇间英气勃发。他亦是一袭绯衣,手端朝带,满面红光彤彤,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崔湜已站起身,对着他微微行了一礼,道:“张侍郎。”
张柬之一见崔湜,却是双眉一立,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也不答话,转身拂袖而去。
崔湜单手背在身后,脸上笑容浅浅,看不出丝毫愠意。
后面几个官员倒是与崔湜拱手见礼,却连一句场面话也不多说,纷纷离去。待他们走远了,杨辰看向崔湜,说道:“崔舍人的人缘可是不太好啊。”
崔湜淡淡一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若和他们要好,恐怕也早就外放了。”
“如今他们不是都回来了么?”杨辰说道。
崔湜挑唇一笑,淡淡道:“你只等着看吧。”
他说完,抬步往议政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