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杨辰才知道,原来在崔湜的心里,是将她当做知音的。
可知音到底是什么?
钟子期是俞伯牙的知音。琴音一缕,便知对方心意。可见知音当是心意相通之人;钟子期死后,伯牙摔琴绝响,可见知音当是那个无可替代的人,失去了他,万紫千红都没有了颜色,千种风情也难供他人说。
樊於期是荆轲的知音。荆轲刺秦,樊於期甘愿献上头颅相助,可见知音当是那个推心置腹之人,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身家性命亦可相托。
鲍叔牙是管仲的知音。贫贱不移,富贵不忘;羊祜是陆抗的知音,英雄对饮,惺惺相惜。
如此说来,杨辰断断算不上是崔湜的知音的。她从来都看不懂他,别说心意相通,就连揣摩都无从下手;崔湜总给她一种鬼神莫测的感觉,与他推心置腹,真是想都不要想的。他们从未同贫贱,就莫谈共富贵;两人都不是英雄,又何来相惜?
知音二字,与他们完全沾不上边。她不过是解了他的一首诗而已。想到这儿,杨辰忽然觉得他很可怜。满朝文武,宾朋万千,却只能将她这个小小的宫人引为知音。
“想什么呢。”上官婉儿淡淡问道。
夕食过后,上官婉儿在西偏殿查看案册,杨辰则在一旁侍奉笔墨。被这么一问,杨辰这才回过神来。她心思一转,微微垂了眸子,说道:“回婕妤,奴是想起了家中的弟弟。”
“你还有个弟弟?”上官婉儿仍旧低头在纸页中,淡淡问道。
“是。奴的弟弟下个月就满十一岁了。奴心里惦记他,为他准备了贺礼,可惜……他也被并州的案子牵连,被流放到潮州去了。”杨辰说着,抬眸看了上官婉儿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道,“奴心里惦记他,若是能见上他一面,奴也就安心了。”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杨辰平气凝神,等着上官婉儿的答话。身为宫人,她不敢贸然向主上提什么要求,只能以这种方式探探口风。
上官婉儿眉头微蹙,说道:“这光太暗了。你去再添一盏烛火来。”
杨辰微微一怔,俯身说道:“是。”
走出殿门,杨辰不禁一叹:看来崔湜所言不假。父亲的案子,真是不好办了。
之后几日,杨辰一直来往于观风殿与中书省之间。傍晚从中书省将当日的案卷书册取回来,给上官婉儿批示,再在次日上朝前送回中书省。几日来上官婉儿对复核过的案件并没有任何异议,故而也就不亲自往中书省来,只让杨辰每日往来送达。
转眼又快到端阳节了,观风殿内早早就开始了布置。这一日杨辰带着四个宫人去太仓领份例的胡蒜、艾草,不想正遇到东宫韦良娣身边的晨霜也带着人来领东西。杨辰身为观风殿掌宫,对东宫和上官婕妤之间那微妙的关系早有察觉,故而只是对着晨霜一笑,侧身立在一旁。不成想晨霜倒先同她说话了。
“杨掌宫也来置办物件?”她将腰牌递给管事的宦官,退一步站在杨辰身边问道。
“是。”杨辰淡淡含笑,说道,“转眼又是端午了,少不得要开始忙活了。”
晨霜一笑,道:“一年又一年,这日子过得可真快。”
自然是快。去年端午,韦良娣来清凉殿逼死顾眉的事还历历在目,这一转眼,竟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
“前些日子神皇陛下赏了一壶葡萄琼浆,香馥怡人,良娣还说要给婕妤送一些去,可又恐倒壶散了香味,就这么一直拖着,反倒忘了。”晨霜含笑说着,侧目看着杨辰。
杨辰看了她一眼,道:“良娣有心。”
正说着,太仓管事宦官捧着两个托盘走了出来,低身行礼,道:“两位掌宫娘娘要的东西都已经装好了。只是这彩丝前些日子都供了含元殿,新货也要明日才能到,眼下只够一宫所用。两位娘娘看,是谁先拿着啊?”
杨辰说道:“还是先给东宫吧。”
晨霜忙说道:“那怎么好意思?杨掌宫先来,自然是先给观风殿。”
杨辰一笑,道:“晨霜姐姐莫跟我客气。观风殿离着太仓近,我隔日再来,也费不了什么事。东宫路远,这大日头底下的,怎么好意思让姐姐再跑一趟?姐姐拿着就是了。”
晨霜含笑点头,道:“那我就收着了。”
宦官将彩丝放入东宫的托盘中,再将两个托盘交到各自宫人手中。晨霜和杨辰一道出了太仓大门,相对一礼,各自离去。
“凭什么给她们?明明是我们先来的。”没走出多远,杨辰身边的宫人就气哼哼地说道,“整个皇宫,就属她韦良娣手下的人嚣张,敢跟我们观风殿抢东西。”
“闭嘴。”杨辰一喝,那宫人立刻低头不敢说话。杨辰侧目看着她,说道:“在婕妤手下当差,怎能这般小家子气?再让我听见这等言语,即刻发回内侍省,绝不留情。”
那宫人低着头,不敢说话。
“你们几个也是一样。”杨辰转身对另外三人说道,“婕妤一向沉稳持重,做奴婢的也该学着点,少在背后煽风点火。”
“是。”
从太仓往观风殿,正好经过含光殿后的花园。杨辰带着宫人转入花园前的夹道,忽然听到一声渺茫的笛音。那笛音飘飘忽忽,抑扬有致,杨辰不自觉放慢了脚步,走着走着,竟缓缓停了下来。
四个宫人不敢说话,只是捧着托盘跟在她身后。
杨辰说道:“你们先回去吧。”
宫人们不敢多问,低头一礼,沿着夹道去了。
杨辰在夹道上立了许久,头顶日头照着,将脚下的青砖路都烤热了。那笛声一直都在,飘摇直上,婉转不绝。杨辰放眼一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转身走入花园中。
园内草木葱翠,一步踏入,只觉得四周都清凉了下来。这一草一木和她记忆中的样子并无二致。杨辰循着笛声,快步转过小径。小径尽头的白石上,李隆基一袭绛紫纱袍,背身立在树枝的阴影下。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缓缓转过身,双眸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绽放出灼然的光彩。笛声戛然而止。一阵风过,满园林木萧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