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雨轩楼阁,便是年府闻名于世的后花园。园中名花贵草,珍奇树木数不胜数,掩映盘旋于假山花丛之□□有两条小径,一条通往年富的竹韵斋,而另一条一直延伸至深处,那里正是秋离院的必经之处。年禄径直将一众人带向通往秋离院的青石小路之上,没走几步,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放眼望去,雪未融化,红梅冷艳妖娆,竟是满园的□□。在这梅园一角的凉亭里,一袭大红长袍的男子卧栏而憩,眉目似画,睡姿酣然。张使君灿若星辰的双眸从熟睡的男子脚上一双沾着花瓣的皂靴,一点点往上移去,见那男子腰间坠系着一枚绣有精致使君花瓣的香囊,张使君绯红着脸颊垂下头去,眼角羞怯的目光却又不由自主的朝着男子酣然熟睡的脸庞望去。
纳兰氏心满意足,又十分不合体统的在竹韵斋内喝过媳妇敬茶,喜滋滋的带着年禄及一众奴仆悄然退出大喜婚房。张使君嫣红着脸颊坐于床榻之上,垂首默然。年富拿起桌案之上的红头喜帕轻轻盖于张使君凤冠之上,重整衣冠后,年富上前小心翼翼揭开红头喜帕,喜帕之下的新婚少妇很美,恬然安静的美恰如后院悄然绽放的红梅。年富由衷赞叹,“竹韵何其幸运,能与使君结为夫妻。”
张使君抬头,明亮的双眸之中盈盈含泪,“使君何其幸运,能与相公相携白首。”年富含笑,坐于张使君身侧,抬头便见那“双喜”艳红喜庆。年富将手掌轻轻覆于张使君有些发冷的手背之上,虽然同样是身不由己,然而年富希望这一次,“我希望你这一生都会是简单幸福的。”张使君抬头,痴然的望着身旁俊美雍容的男子,想到母亲临行前的叮咛:身为“妻子”你要大度包容,身为“女人”你该温柔似水,身为“长媳”你当从容不迫,身为“晚辈”你应恭敬孝廉。一瞬间一股幸福又心酸的滋味浮上张使君的心头。
年禄哭着闯进竹韵斋,“少爷不好了,老祖宗她——”年富霍然站起身,“随我去佛堂!”来不及换下喜服,张使君紧随年富身后疾步朝着老太太的晨光佛堂赶去。一路上下人们个个神情悲戚,却依然井然有序忙着手中活计,张使君心头震颤的同时,更加紧记母亲临行前的教诲,一入红门深似海,从此眼中无己身。此刻老太太的晨光佛堂沐浴在晨曦之中,氤氲缭绕,胜似仙境。年富一路疾赶,心中默念:再等等,再等等!一声凄厉的哭嚎打破清晨的沉寂,“老祖宗薨了——”年富心头巨颤,脚下趔趄,要不是身后年禄眼明手快,恐怕此刻已一头栽倒在地。
红锦变白妆,喜袍换孝服,红烛成白蜡。昨日拜天地的厅堂如今白绫飘荡,灵堂之上硕大的“奠”字惨白刺目。年富披麻戴孝,将三株青烟插入香炉,目光凄然扫向堂下吊唁亲朋,“年禄,去将老祖宗佛堂香案上的墨盒取来。”年禄领命而去,不消片刻,取来墨盒。年富缓缓打开墨匣,声音哽咽颤抖,“老祖宗遗愿,百年之后丧葬礼仪一切从简,不用金丝楠木,一口薄棺,葬于金陵祠堂后山祖地,此生无憾矣——”老太太的遗愿尚未读完,灵堂之中哀嚎声一片。吊唁亲朋无不点头感慨,老太太仁慈高义,当今之世女中楷模。
“老祖宗嘱托,人生于世,信之为本,一日不驱逐西陲蛮夷,手刃匪首,一日不允次子羹尧坟前吊唁,忌日扫祭,否则死不入祖坟,于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矣!”年富读完老太太生前遗愿,在场宾朋无不痛哭失声,直呼“高义仁举”。年富神情悲戚,将跪于自己下首的年熙扶起,“年富决定替父扶灵掌幡,去金陵祖籍结庐守孝三年,以全孝道。”在场宾朋齐齐哗然。对于一个刚刚大婚,便被皇上授予同进士出身,擢拔上书房行走的年轻子爵而言,接下来的三年正是戮力报效朝廷,以期平步青云显露君前之时。而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无疑会让无数人扼腕叹息。
年熙哽咽,似有未尽之言,“大哥——”年富眼眶盈泪,决然摇头,“我已经决定了,从今往后,这京城年府上下百余口就托付给二弟了。”跪于一侧神情哀怨的苏氏双目之中再一次焕发神采。扶起身量魁梧健硕的三弟年烈,年富仔细叮咛,“好好辅佐你二哥,至今日起莫要再任性了。”年烈点头,掷地有声道,“请大哥放心!”得到年烈的保证,又见年熙含泪允下,年富这才放心。歉意的目光望向另一侧神情凄婉幽怨的两个女人,对于她们,年富愧疚难言。纳兰氏深明大义,“去做你该做的事,只是莫要忘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年富泣声跪地,“孩儿明白。”
纳兰氏扶起年富,别开头去,黯然垂泪。张使君哭红肿着双眼,神情悲戚,“夫君旦去无妨,家中母亲自有使君照看。”纳兰氏闻言感动,“难为你有这片孝心,只是此去金陵路途遥远,而你又与富儿新婚燕尔,逢此噩耗本已委屈了你,如今再致使你与富儿劳燕分飞,便是老祖宗再世,她老人家也不会同意。”纳兰氏扭头望向年富,“带使君一起去金陵吧,此去千里之遥也好有个照应。”年富点头应允,“一切由母亲做主就是。”
年诤轻手轻脚来到年富跟前,耳语了几声,年富告罪一声,匆匆来到年府后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立门庭之下,见年富疾步而来,老者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交予年富手中,“这是落霞山上落拓寺院院门上的钥匙,元和大师交代,若是得空,常去那里坐坐。山涧的泉水,和悬崖之上的晨曦,定能让人目净心明。”年富收下钥匙,问道,“元和大师要出远门吗?”老者点头,“尘世间再无牵挂,自去那弥陀山寻求无我之境。”说完扬长而去,竟是说不出的洒脱与从容。
三日后起柩前往金陵,皇上恩旨赐谥号“善慈”,一路由官道驿站负责接引,省却诸多不便。起灵之日,白幡遮日,哭声震天,由京城北门而出,竟是人满为患。年富扶灵而行,忽听身后喧然,年禄匆忙来报,“灵玉姑娘去了。”年富神情一窒,良久之后悲戚长叹,“另置一口棺木,让她随老太太一起走吧。”年禄领命而去。出了北门,遥遥就见一袭青衫独自立于旷野之中,见年富一行渐行渐近,跨上驴车飘然离去。年富摇头,如斯性格当真别扭的很。
一别三年,不知何时能再回来,想到这里,年富扭头望向身后,京城北门城郭巍峨,而城门楼上一袭白衣胜雪。风撩动长袍飞舞,那一刻的年富生出几许离别的惆怅。驻足遥望许久,最后毅然跨上马车,扬鞭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