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爵爷您总算是出来了。”一出牢门赵之垣苦哈哈着一张脸迎上前来,“张侍郎来了,人就坐在前堂里。”年富点头,打算会一会这位新科状元。赵之垣走的是年羹尧的门路,也算是被彻底敲上了年府的标志,于是巴结道,“别看这位张侍郎年纪轻轻,思维敏捷,才智过人,加之家世不俗,所以极得十三王爷看重。”年富沉吟,“莫非是安徽桐城有‘翰林之府’之称的张家?”
赵之垣点头,“除了这个张家,安徽找不出第二家豪门!”两甲子,一百二十年,十七代宗族延续,出了整整一十八位翰林学士,其在徽州政坛、文坛之地位尊崇,恐不在山东曲阜孔家之下!
张文庄见到年富时有片刻的愣神,随即摇头感叹,“果然谣言止于智者。”年富觉得眼前的年轻人很有意思,于是道,“未必,岂不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天下传闻,并非全都是空穴来风。”张文庄大乐,“天下之人自谦者常有,可自鄙者甚少,爵爷反其道而行之,道教文庄有些无所适从了。”年富道,“以貌度人,失之偏颇,以心度人,方可洞察微末。侍郎大人不如从现在起谨慎做事,留心观察,定能在心里给出一个公平公正的判断。”张文庄点头,示意年富上座,而年富选择张文庄对面的位置坐下。
张文庄开门见山,“死者是江苏按察使葛继孔之子葛存续,以进士第三十九名入的庶常吉士。”年富点头不语,张文庄继续说道,“昨日寅时被一渔民发现死在渔网之中,据我所知,年爵爷与死者葛存续有过两面之缘。”年富淡笑,“的确有过两面之缘,一次在状元楼内,一次在荣升客栈,而且两次见面都相当的不愉快。”张文庄道,“据荣升客栈的老板娘说爵爷当时对死者说过‘如果张玉有事,我会很不高兴’这样的话?”年富蹙眉,“人在盛怒之下,说话难免言过其实,我记得当时葛存续有同伴在侧,我想他能证实当时我并没有如此说。”
张文庄道,“荣升客栈一闹之后,张玉一度曾想不开自寻短见?”年富点头,“幸得十七郡王相救,幡然悔悟,人生并非只有科考仕途一道。”张文庄目露敬仰之色,“你是说果毅郡王?”年富点头。张玉从书案木椟之中取出一枚玉坠,递近跟前,目光灼灼望向年富道,“这块玉坠相信年爵爷并不陌生。”年富从其手中接过,仔细查看之后交到张文庄的手中,“的确不陌生,家外祖父忌日前后,祖母赠于年富一枚与之一般无二的玉坠,而我也曾在张玉的身上瞧见过这枚玉坠。”张文庄淡淡的笑了,“以年爵爷聪明绝顶,恐怕在月松苑就该猜到张玉的真实身份。”
年富淡笑,“猜到又如何,张玉不言明,我只当不知。再则,年稀尧一脉早在康熙四十八年便已被逐出年氏宗族,所以张玉才会姓张。”张文庄相邀道,“如果年爵爷有兴趣的话,不防跟我一探现场。”年富欣然起身,“固所愿而,不敢请尔。”张文庄笑道,“年爵爷不怕吗?”年富坦然的笑了,“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何来怕之有!”张文庄带着年富、赵之垣和十几位捕快衙役来到现尸地点。此刻天完全暗了下来,站在湖岸边上往北瞧,灯光辉煌,歌声曼妙,正是月松苑一天之中最为撩情之时。
张文庄沉眉凝思,负手而立,沿着湖岸边上缓慢的走着,一双深邃的目光从远处灯火通明的月松苑移到冰冷湖水的幽暗处,再看着脚下碧草茂盛,周围一片昏暗静逸。张文庄突然抬起头望向湖岸之上柳绦之下卓然而立的年富道,“假如你是凶手,你会将死者遗弃在这里吗?”年富一愣,随即讪笑,“杀人遗尸,无非是想要掩盖杀人技巧及痕迹。假如选择抛尸湖底,定然会在死者身上捆上一块沉石,烂于湖底,岂不人不知鬼不觉。”年富的声线低沉极具磁性,此刻这般淡然说着杀人抛尸之事,让周围一众捕快衙役顿觉背脊发凉,头皮发麻。
“假如我是杀人凶手,定然不会选择这片湖水。”年富道。张文庄来了兴致,“哦?这是为何?”年富遥指不远处渔船灯火幽然,解释道,“在这城西最出名的除了月松苑的姑娘,还有这胭脂湖里的鱼虾,肥腴鲜美,肉质细滑,乃城西一大特色。所以可想而知这湖水之下定然渔网错杂,抛尸这里岂不是想要让人尽早发现?!”张文庄沉眉细想,只听年富继续说道,“如果第一死亡现场就在这附近,人多嘈杂,难以藏匿,那么湖岸西侧茂密的丛林里也是不错的埋尸地点。”年富话音刚落,便有两个衙役捕快在张文庄的眼神示意下,掌着灯笼摸进光线昏暗的茂林丛中。
“如果年爵爷是凶手,那我就麻烦了。”张文庄玩笑道。年富笑道,“还好,我不是。”一旁相陪的赵之垣不知何时站到了年富的身后,脸上谄媚的笑容变得更加谦卑。忽然勘探树林的两位捕快衙役从里间跑了出来,“张大人,里面有情况!”说完目光警惕的望向一旁神情坦然的年富。在树林深处,扒开厚重的枯叶,有一处刚刚被翻过的新土赫然出现在眼前,两位捕快衙役用铁锹挖开一条长形坑洞,瞧着深浅与长度刚好能容得下一位成年男子仰卧。
张文庄从新翻的泥土里找到一枚湛清碧绿的树叶,想来是刚从树上掉落不久。将树叶交由一旁总捕头保管,张文庄兴致盎然道,“年爵爷可有兴趣再跟下官去一个地方。”年富淡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里是东城外的义庄,平常无事谁也不会往这个地方钻,所以此处显得尤为的荒凉与阴冷。“吱呀——”推开义庄锈迹斑斑的大门,赵之垣与一众衙役不禁汗毛直立,张文庄笑意盈盈道,“年爵爷请!”年富也不推拒,直接跨门而入。
空荡荡的义庄正厅里摆放着七口棺木,有六口棺盖封死,只有一口棺木敞开,里面盖着一层白布,仅从外观形状,大约可以猜测出里面躺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张文庄径直走了过去,掀开白布,里面躺着的人正是那位油头粉面,见人三分傲慢七分嘲弄的葛继孔。只是此刻那张苍白失去血色的脸上充满临死前的挣扎、绝望与恐惧,只见他双眼突出,嘴唇发紫,浑身上下湿透,脖颈之处青淤,实乃死不瞑目之相!
“死者牙口紧闭,口腔及气管内并无淤泥水草。”张文庄说着,捏开死者口腔探看,在他周围除了年富,其他人畏畏缩缩站在义庄门口月光能照的见的地方,一脸讳莫如深的朝里间张望。年富点头,“仅这一点可以说明他是死亡之后被人投入湖中,符合大人之前猜测的杀人抛尸一说。”张文庄点头,扒开死者颈部,两道淤紫伤口呈现不同方位延伸,指着其中一条张文庄解释道,“这条勒痕紧贴下颚,往耳根之上延伸,一般只在悬梁自尽者的脖子上出现;而第二条横向淤痕只能是被人从身后勒住从而造成的伤口。”
年富蹙眉,“两条伤口,一是自杀,一是他杀,两处藏尸之处,一是土埋,一是水掩,如果杀人凶犯不是神经错乱,思维分裂的话,那么这件扑朔迷离的案子一定出自两人之手,而且这两个人的动机恐怕各不相同。”张文庄满意的点头,“伤口虽然有两处,然而只有一处致命。如果死者为上吊自杀,脖子勒绳子,它造成死亡真相是大脑窒息而亡,喉结部位有些许的出血,死相并不狰狞;然而假如被人从身后勒住,绳子勒脖子,必然窒息之感强烈,死者垂死挣扎,肺部气肿充血,牙关紧咬,眼球突出,双臂用力曲张。”张文庄拿起死者手腕,果然手臂曲张,五指呈现“抓挠”之势。
“如此看来,是被人先勒死,后悬挂于梁上,想造成自杀的假象,随后不知因为何种原因从而选择荒野抛尸,先埋,最后沉尸湖底。”年富总结道。张文庄点头,“所以这件案子有两位嫌犯,一个是杀人凶手,而另一个便是那刨尸弃尸者!两位嫌犯是否互相认识,便成了破案关键。”张文庄目光含笑望向年富,年富道,“接下来就要看张侍郎能否洞察微末,神机断案,还死者公道,还世人一个朗朗乾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