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生活像是镜花水月,透过这个狭小的纸箱看出去,整个城市好像也睡着了。
冷簌簌的冬风穿过这个小纸箱的缝隙,钻进言战的衣服里,这些冰点以下的风像是要在言战身上攀成一圈葡萄藤,等明晨起来,一定都挂满了结霜的果实……它们伸出无形的触须来,慢慢探进她跳动的心脏。
那触须每探一下,言战就会冷醒!她打了个哆嗦,又抱住自己的双手双脚,继续入睡——那触须又探了一下,言战又再次冻醒,她打了个冷颤,双手揉搓了很久,言战仍旧无法找到一丝温度,她整个人都窝成了一个圆形。
……这里太冷。言战只能睁开眼睛,看向纸箱外面——这条街道上面没有行人,只有商店的橱窗里还亮着小灯,短短的光束,小小的光点,就是这片小街唯一的一片光。
整片小街都黯黯的——言战缩在纸箱里,一动不动的盯着那些浮动在近处的光圈,看久了这些光圈,就好像能感觉到温暖。
虚幻的温暖一旦覆盖住已经昏昏然的双眼,就会立刻渗透到四肢百骸,言战渐渐觉得不冷了,她蹲在纸箱里,就这么看着——
直到一双手拍了拍她的纸箱,有人蹲在纸箱外的小洞外朝里面望了一眼,言战像是被惊醒一样的向后退,那人的眼睛在箱子里看了一圈,问:“里面有人吧?”
“……”言战没有说话,她低下头去。
“你需要帮忙吗?孩子?”箱子外说话的声音很是苍老,还伴有接连不断的咳嗽声,言战摇头,“没人能帮我。”
“你晚上没地方可去吗?在这里会很冷的。今晚非常冷。你在这里面会冻死的。”老者又咳嗽了一声,“听话吧。这里后半夜会非常冷。你回家去吧。”
“我没有家了……再也没了。”言战缩起手脚,那老者叹了口气,杵着拐杖就走了。
等她走远,言战便继续看那灯光,她那专注的神情就像是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凭借一点近在咫尺却不可得温暖,她就要度过今夜。
不成想,那老者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一点吃的,说:“你一定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说话都没什么人气。要不是我耳朵尖,还不知道这纸箱里躲了个人,险些以为里面窝了一只小鬼。你吃吧。唉。”
老者也不勉强,把东西放下之后就走了,这一回,是真走了,脚步声消失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温热的食物香气从外面飘进来,言战摸了摸肚子,她轻轻的顶开纸箱,站起来,迅速拎起那个袋子,拿进箱子里,她打开一次性饭盒一瞧,里头是包子和馒头,且都是热的——她张嘴咬了一口,又立刻吐出来,这面非常粗,馒头不像家里的细软香滑,而是有些硬,包子馅儿是素的,闻起来可以,吃上去也行。言战吃了包子,馒头放在外套口袋里,等饿了再吃。
“嘿,你有吗?你有吗?”一个年轻人拍了一下箱子,刚填饱肚子的言战吓了一跳,那年轻人戴着帽子,朝里头望了一眼,急切的问:“你有吗?”
他干脆掀开了这个纸箱,瞧他流着鼻涕,浑身痒痒,又骨瘦如柴的样子,言战就知道他是个吸|毒者,她坐在箱子里,耸肩道:“我没有。”
“如果你有,分我一点,我有钱?嗯?”年轻男子是典型的街边男孩,言战摇头,“我没有。我已经很多年没碰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戒掉了。等你再大一点,就会知道那种东西也就那么回事儿,没什么意思。”
那年轻男孩笑了,他擦擦鼻涕,“轮不到你教育我!滚蛋吧,乞丐!”他一脚踢穿了纸箱,又朝前头走去。
没了藏身之地的言战,在原地呆了两秒,便向那片光走过去。
她站在橱窗外,看了一会儿这令人温暖的灯光,她靠在橱窗上,感觉自己被这些光包围了,但是却并不温暖,反而是远远瞧着,才觉得温暖。
夜越来越深。
出来活动的牛鬼蛇神也越来越多,渐渐的,这条街上的年轻人成群结队的从暗处走出来……他们笑闹着从路灯下跑过,他们穿着古怪的从花坛里钻出来,他们又大呼小叫拿石子和可乐罐去砸有些商店紧闭的玻璃门,继而一大群人就发出了十分神经质的笑声。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些年轻的面孔勾肩搭背的一处哄笑,哄笑,再哄笑的时候,言战也忍不住笑起来,尽管她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难道就因为这群孩子用力让石子穿过商店橱窗,再拿拳头锤开玻璃窗,然后再从里面拿出薯条和香蕉牛奶?
哈哈,她还是忍不住跟着他们一起笑。
“嘿!你!过来~”一个张牙舞爪的女孩招了招手,言战走过去,那女孩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她摸摸烫成泡面一样的头发,指了指言战,“我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哈哈……哈哈……哈哈……”言战捂住肚子,看着一群孩子像一群饥民一样顺着那个比狗洞大不了多少的窟窿钻进商店里。
“哈哈……”泡面头女孩也回过头去,一瞧,也差点笑趴下了,同伴们简直就像是要从洞里钻出去的一群蟑螂,她抽出烟盒,给言战拿了一支,“来一根?”
“……”言战犹豫了一秒之后拿了那根烟,女孩立刻朋友一般的勾住她的肩,给她点了烟,“你很合我的眼缘,你怎么大晚上在街上?这个区都是我负责。你被父母赶出家了?”
“我有妈妈。不过我搞不清楚自己的爸爸是谁,哈哈。”言战重重的吸了一口烟,笑得有点发抖,那女孩点点头,“你和我一样,我也搞不清自己爸爸是谁。不过谁在乎呢,谁给钱谁就是我爸爸。我妈隔几天就给我换一个爸爸,你有几个爸爸?”
“两个!”言战比了个【yeah】的手势,“一个是疯子,一个是植物人。”
“……听上去……”女孩皱皱眉头,她的伙伴们终于拿光了那家小店的所有东西,每个人都满载而归的从洞里钻出来,“我们得逃跑了!一会儿就会有人报警!你要跟着我们吗?你跑得动吗?”
其他同伴开始拼了命的向前跑,女孩伸出手去,邀请言战——言战看着那女孩耳朵上的劣质银耳环闪烁着奇异的光,她眼睛一花,手已经搭上的她的手,她拽着她,言战哈哈的笑道:“我可以像一阵风!”
她越跑越快,看得那女孩一阵意外——言战夹杂在这群年轻人中间,刚开始还落后于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孩,后来就一口气猛地超越了所有人,跑在了这群年轻人前头,她大吼道:“我可以像一阵风!你们跟不上我!永远跟不上我!”
这句话响彻这个小街,有人问那个女孩道:“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疯子!她一定是逃犯!”
“你们永远别想抓住我!”言战跑在前头笑得开始咳嗽,以言战为首的年轻人穿过街道之后,言战直接轻车熟路的推开了一家地下pub的门,小年轻们犹豫了一下,还是犹豫着跟进去——开门一进,里头的人和蚂蚁一样,而刚才那个跑在他们前头的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哈哈……”言战再吸三口,这支烟就到尽头了,她坐在吧台前,看着舞池中的众人,看着看着,眼睛又开始发花,她喘着气,酒保问:“你想来点什么?”
“我有很多年没在这种地方喝过酒了……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推荐的吗?”言战快速的吸了三口,便把烟蒂抵在烟灰缸上,狠狠的碾灭。
“龙舌兰酒。”酒保说。
“好的。”很快龙舌兰酒滑过来,言战一把接住,轻轻抿了一口之后就一饮而尽,酒保见她脸生,就问:“味道如何?”
“嗝!”言战打了个酒嗝,摆手道:“不怎么样……”
随即又哈哈大笑,酒保脸上不大好看,瞧她的穿着,又问:“你有钱喝酒吗?”
“我当然……没有!”言战冲着酒保做了个大大的鬼脸,随即转身跑进舞池!这个超大的舞池成了言战最佳的藏匿场所,她笑着从一只脚下钻到另外一只脚下,音乐狂乱,人们的舞步更乱,偶尔她还会被踩到,就在她要被踩得要吐血的时候,言战发现自己从人们的脚底下钻出来了……不知道钻到的pub的哪里,但是这里人烟稀少,在这条走廊的尽头,写着三个烫金英文字母,言战刚走两步,就有两个保镖拦住了她,说:“小姐,你不能来这里。请从那边走?”
“哈哈……我是言战!你认识我吗?”言战的脸上挂着红晕,保镖们一瞧就知道这位小主是嘴了,“小姐,请从那边走!”
“不,我是言战。让我进去吧。我想知道里面还有什么,最里面,最里面,还有什么……”
两个保镖对看一眼,直接架起言战,把她从走廊上直接拖到后门口,打开门,将她扔出了pub,动作还算轻柔,言战轻轻的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只见保镖们关上门,翻起牌子——【禁止行骗】。
言战笑着坐在地上,没有了身后的保镖,没有了价值不菲的衣服和首饰,她就是个行骗者。她跌跌倒倒的站起来,从pub后绕出来,外面的街道比刚才更加冷了……走了几步,就瞧见刚才那群被她甩在身后的年轻人,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孩子气的揉了揉鼻子。
“你也被赶出来了?”那个女孩走过来问,言战点点头。
“嘿,我们不想和这个‘逃犯’呆在一起,我们得尽快找个地方。好冷。”
“我们得快离开这里,我听见警车的声音了。”
“我们得找个地方去,你要和我们一起吗?”女孩仍旧勾住言战的肩膀,邀请道。
言战笑着点点头,“我还在里面喝了一杯呢,你们就这么直接被赶出来了吗?”
“是的,那里不准未成年人进入。走吧。”女孩看向同伴,“她和我一样,搞不清自己爸爸是谁,让她加入我们吧?”
“切,走吧,走吧!”
言战跟在这群年轻人身后,稀稀落落的从巷子里往前跑,很快,她和这群孩子一起融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这条巷子仿若没有尽头,她不停的向前不停的向前,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了……跑着跑着快睡着的言战,腿一软跌倒在地上,那女孩立马拖着她向前走,她询问伙伴们道:“还有多远,我也走不动了!”
“在前面,在前面,在前面!你放开她吧,她就像一滩烂泥!”
“到了,大家快进去,这是个废弃厂房,走吧,走吧……嘘嘘——不要说话,安静,安静。”一群人趁着黑摸了进去,脚下时不时的就会有东西被踢飞,言战被那女孩搀扶着,一步一步拖着自己沉重的双腿向前走,偶尔她睁开眼睛,都看到前面的人影在晃动……终于一行人坐下来,言战就靠在水泥墙上,其他人则开始分食抢来的吃的。
“喂,你要吃吗?”女孩把一根红薯条塞到言战嘴里,言战嚼了两下又吐出来,女孩作呕的捂住嘴巴,“你喝了很多酒吗?你不会是要吐吧?”
她向后退了退,言战歪过头去。
那杯浓烈的龙舌兰酒开始往上涌,言战顿时觉得自己一个人坐在封闭的电梯里,一会儿送上去,一会儿又颠下来!她干呕了两声,睁开眼睛一瞧,只看见有人伸直了手指指向她,笑着说:“瞧她那死样,进去骗了一杯酒,肯定是被人下药了!哈哈!”
言战再次闭上了眼睛,有千万道冲人的气味哽在喉咙口,言战又觉得自己是坐在酸橙乐园的过山车上,四周全都是其他孩子的哭叫声,而她和那些第一次坐这种车的孩子不同,她坐上去就不想下来的,天啊,真是太刺激了!上下,左右,旋转,穿行,旋转,旋转,仿佛永不停止的欢乐在她身体里穿行。
她渐渐沉入黑暗中,呕吐感消失,言战觉得四周全都黑下去了,她一个人站在舞台上,黑色大幕拉开百米之外,她一个人坐在过山车上,其他孩子消失了,整个酸橙游乐园只剩下她一个……她失落的走在黑暗里,翻转的黑色大幕交相呼应,所有地方都黯下去,也再没有丝毫声音。言战深吸一口气,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总觉得后面有人在追她,她不敢朝后看,也不敢朝前看,她站在黑色的路中央,直到那黑色大幕的交界处闪现一抹白光,她才大步追过去——一直跑过去,甩开后面好似在追逐她的人,甩开前面要涌向她的人,她钻进那一抹白光里……眼前是幼时和妈妈住的房子,天已经黑了,妈妈好像在厨房里煮饭,她能嗅到那些食物的香味,妈妈今天又煮了她最喜欢吃的菜,她在等她回家呢。
“妈妈,开门,开门。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言战吐字清晰的这么说着,那些吃东西的孩子望向她,又止不住的笑了,那女孩凑上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喂,你醒了吗……”
“她不到明天醒不了了,肯定被人下药了,那个吧很黑的。别管她了,死不了……我们继续吃。”
“……”
“妈妈,开门!开门。妈……”言战靠在掉漆的水泥墙上,轻轻的敲了一下,“妈,我好冷……我好冷……妈……”
“妈……我好饿……我肚子饿……妈妈,开门让我进去,我要回家。”言战擦了擦流出来的眼泪,又继续用力敲“门”,“妈,外面好冷,妈,我想回家。你开门嘛,妈妈……”
“妈……我好想你……我想回家,妈,开门好不好……妈妈,我会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会做一个像云磐那样的商人,妈……我会很努力……我以后再也不赌博了……我再也不搞投机了……”言战越敲越用力,她跪在门口,两只手同时用力的拍着“门”,她转动纹丝不动的“门把”,“妈妈!开门!你听不听得见!妈妈!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在外面……妈妈,我想你……我想你……你不要剩下我一个人……妈……妈……”
她用力的拍“门”,死命的捶“门”,但她发觉,在厨房里炒菜的妈妈好像听不到这里的声音,她想,一定是家里那个抽油烟机的声音太大了,她要等妈妈炒完菜之后再敲门,于是她靠在“门”边等,一边等一边哭,一边又整理衣裳,生怕自己见到妈妈时太过邋遢,她得漂亮而整齐的站在自己的妈妈面前——等了许久,炒菜的声音消失了,食物的香气也不再扑鼻,她站起来,再度拍门,说:“妈妈!我是言战!我又冷又饿!你开门嘛,我会做个对世界有贡献的人,我会做个好孩子!妈妈!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敲到双手都麻木了,言战才拿脚踹门道:“你不是我妈妈!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非常爱我!但你!连我是谁的女儿都不知道!你是个坏女人!坏女人!你这个坏女人!我不会让你做我妈妈的!”
踹到双脚都开始疼痛的时候,言战顺着“门”坐下来,她有气无力的伸手去推门,这时候,门开了一条缝,言战立刻把手伸进去,抓着那些虚空的空气说:“妈妈,我很痛苦。我要你抱抱我,我要你亲亲我,我要你哄我入睡,我很害怕……我失去了一切……我很痛苦……我什么也没有了……请你,抱抱我,亲亲我,请你……抱抱我……”
但无论她怎么去抓取,仍旧没有抓住妈妈的手,她抓着抓着就停了下来,小声说:“妈妈我爱你,妈妈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在我身边……妈妈,我爱你……我不想让你死去…妈妈我爱你……”
她就这么颠来倒去她刚才说过的话,她就那么把一只手放进“门”里,渐渐的,她就真正睡去了……
看到她终于不再说话,所有的小年轻们都松了一口气,刚才要不是他们拉着一点,这位恐怕就自己撞在冰冷的水泥墙上撞死了,他们生了火,也给言战盖了一件衣服,他们继续围着火聊天,有个人说:“最近好像有好几个大哥都在找人……一个女的,短头发的……听说找到了有这么多赏金呢!”
那男孩晃了晃手指,赏金数字令众人唏嘘不已。
“哪几个大哥呀,要找的那个,会不会是什么杀人犯?”
“不知道,反正道上的消息都放出来了。我们都注意一下,找到这个女人,可就发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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