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餐,李鹤带着杨岱和几名侍卫,来到郡府衙门。
刚到府衙门口,李鹤一眼看见,府衙大门向两边延展的八字墙粉壁下,竖立着一个站笼,高大的木笼内,枷着一名人犯。
对于站笼这种残酷的刑具,李鹤略有所知,但亲眼所见,还是平生第一次。
站笼,又称木枷,是一种木制囚笼,笼顶盖有枷锁,用于套住犯人的颈部,四周的木栅上,钉满了尖利的铁签。犯人头套枷板囚立笼中,或处于半蹲状态,蜷伏而不能屈伸;或将人犯垫脚之物抽去,人犯悬立笼中。人犯只须囚禁几日,往往就会昏毙,直至遍体鳞伤,最后活活折磨而死。
李鹤感到奇怪,大楚时期,历代楚王均推崇周礼,提倡以礼治国,律法相对宽泛。虽然也备有各类刑具,但极少使用,更无需说像站笼这种惨烈的刑具,基本上,在楚国的各个衙门、各地刑狱都已经是形同虚设。
秦国灭楚之后,白练主政楚郡。大半年以来,为了稳定局面,收买人心,加之其人天性儒雅,所以,在白练的治下,法虽严峻,但也非常排斥酷刑。
今日不知何故,竟然出现了这类情景?而且在府衙门口施刑,却不是按惯例交予刑狱审理。
李鹤下了马,把缰绳交给身后的杨岱,朝着站笼走了过去。
站笼内的人犯低垂着头,一部乱蓬蓬的长发,将整个脸完全遮住,看身材,此人高大壮硕,浑身的衣袍,丝丝缕缕,不但破烂不堪,而且血迹斑斑,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有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有的,还在往外渗着殷红的鲜血。
显然,在关进站笼之前,这个人已经受过很严重的伤。
“这人怎么回事?”
李鹤转过头,看着站笼两旁看守的军士问道。
军士双拳一抱,躬身答道:“回长史话,这人叫董路,原是修理城墙的挑夫,不知道什么原因,带着一帮民伕,把监工打了一顿,被桓彝大人拿住,严刑审问之下,同伙供出此人原来是楚国军中的一名百夫长,兵败之后,混到民伕一起,到城墙上做挑夫。桓大人就想从他嘴里挖出同伙,但这人死不开口,桓大人就把他枷到郡府来了。”
“桓彝?”李鹤疑惑地看着军士,问道:“桓彝是谁?”
军士笑了,说道:“桓彝大人是咱楚郡的郡尉啊,长史难道不知道?”
“哦。”
李鹤点点头,瞬间明白了。李鹤随白练赴任楚郡时,据说这位郡尉大人当时还在巨阳练兵,这次李鹤去了瓦埠,一待就是一个月,所以两人一直未曾谋面。
看来,这位郡尉大人已经从巨阳返回寿春就任了。
另外,一直将李氏圭园的宅子占为己有的,便是这位郡尉大人桓彝了。只不过,此事李鹤一直没有声张,除了白练,知道的人不多。
“枷了几天了?”李鹤又问道。
“昨天送来的,今天是第二天。”
李鹤点点头,又仔细地看了看囚笼里这名叫董路的人犯,凭李鹤的感觉,这人已经气息奄奄了。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再加上日头的暴晒,即便身体强壮,照这样下去,他也绝难撑得过明天去。
李鹤侧身对身后的杨岱轻声说道:“你去弄点水,想办法给他喂下去,过一炷香的工夫,再喂一次,每次少喂点。”
“大人~~~不可。”军士连忙喊道。
“嗯?”
李鹤的脸,立马阴沉下来,凌厉的眼神直视着军士。
军士吓得头一缩,再不敢吱声了。
杨岱转身而去,李鹤则大步流星地走进府衙大门,向后宅走去。
李鹤知道白练的生活习惯,非万不得已,一般情况下,白练很少在执事房内办理公事,他总是窝在后宅的书房内,焚一束檀香,伴随着袅袅轻烟,或坐或倚,手不释卷。
办公、会客、吃饭,俱都如此,甚至有时夜深了,懒得回卧室,就直接睡在书房里。
除了净手,白练几乎足不出户,且日日如此。
刚走到书房门口,便听到书房内笑声朗朗,李鹤心知白练有客,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外间正在伏案疾书的小书办,问道:“大人有客?”
书办抬起头,一看李鹤,连忙站起身,谄媚地一笑,说道:“是郡丞大人和郡尉大人在里面,长史大人但进无妨。”
对这位年纪和自己相仿,但极受郡守信任的年轻长史,明面上的恭维,小书办是不缺的。
李鹤一听,有晋黎在,还有个从未谋面的郡尉大人,自己再进去,说话就不是太方便了,便想着回执事房坐会,待会再来。
谁知屋里的白练听到了外间说话声,大声喊道:“外面可是李鹤吗?进来吧。”
这下,李鹤不好再走了,一掀门帘,走进屋内。
书房内,除了郡丞晋黎之外,还有一位陌生人,此人年约四十许,着一身月白纱袍,个头不高,面容白皙无须,腰板趣÷阁直,端坐在锦墩之上,见李鹤进来,眼风扫了李鹤一眼。
白练端坐卧榻之上,满面笑容,上下打量了李鹤一番,说道:“李鹤回来啦?这一个多月,着实辛苦你了!”
李鹤双手抱拳,朗声说道:“些许琐碎小事,李鹤职责所在,不敢当辛苦二字。”
白练摆了摆手,说道:“长史无需自谦,为我大军渡江,长史苦心费力,日夜操劳。蒙武将军来信,已然将汝之所为,尽数告知于我了,将军不吝赞美,本守倍感欣慰啊。”
说罢,手一指:“这位便是郡尉桓彝大人,你们俩这还是第一回见面呢。”
李鹤双手抱拳,朗声说道:“李鹤见过郡尉大人!”
桓彝并没有起身,只是冲李鹤拱了拱手,脸上的神情带着三分慵懒,七分倨傲。
“原来你就是李鹤,桓某刚一回到寿春城,对你的大名便如雷贯耳啊,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不愧是楚人里的翘楚,脑子灵,心眼活啊。”
李鹤一愕,要说这几年,自己与秦国各类官员打交道,也不在少数了,但初次见面,便如此语气不善的,这位郡尉大人还是头一个,更何况,他口里加重语气着重强调的“楚人”,让李鹤心里涌起一阵反感。
李鹤笑了笑,拱手说道:“不敢当郡尉大人谬赞,要说楚人里的翘楚,除了王庭之上的李斯丞相,李鹤不觉得还有谁能担得起。”
桓彝表情一僵,显然被李鹤的回答噎住了,脸色讪讪然,没有再往下接话。
秦国王庭之上,那位倍受秦王信任的楚籍丞相,显然不是桓彝这个层次的官员敢于妄加非议的。
一旁的晋黎,静静地看着两人斗嘴,脸色似笑非笑,神情意味深长。
白练笑着摆摆手,一指锦墩对李鹤说道:“坐吧。”
三人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商谈公事,李鹤则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李鹤发现,今天的白练,神情有些莫名的兴奋,言语之间,眼角眉梢都是笑,谈论公事之余,还时不时地开上几句玩笑。这和他一贯的形象便有些不相符了。
白练虽然出身贵族,但自小家教极严,加之又是少年出仕,这种经历,造就了白练一贯的严谨和正统。不要说对下属了,即便是同僚之间,白练也很少假以颜色,像今天这样嬉笑的情景,绝无仅有。
李鹤暗自揣测,大人这是身有喜事的征兆啊。
三人继续聊着公事,晋黎和桓彝两人,好像都在故意向李鹤展示地域差别似的,不约而同操起了比平日里更重的秦地口音,李鹤坐在一旁,能明显感觉到这两人对自己的冷淡,特别是那初次见面的桓彝,更是连眼风都欠奉。
李鹤感觉这样坐下去甚是无趣,便站起身,对白练拱了拱手,说道:“大人,你们忙着,李鹤还有些事情要办,先行告辞。”
白练抬手止住了李鹤,笑着说道:“你暂且稍安勿躁,本守还有件大喜事要告诉你。”
“李鹤啊,你可知道,上月你刚走,黔中便来人报喜,夫人已经顺利诞下麟儿,母子平安!”
李鹤一听,恍然大悟,难怪今天感觉白练兴奋得有些反常,原来是这个原因。
白练已年近四十,在这个时代,预示着即将步入老年,如此年纪,能收获麟儿,当真是天大的喜事!
李鹤连忙整理衣袖,深深一揖,口中朗声唱贺:“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同喜!同喜!”
白练呵呵笑着,眼角竟然沁出点点晶莹的泪花,李鹤看在眼里,心中陡然生出万分感慨。
这是一个为政治而生,为信仰而活着的人,为了秦国的宏图霸业,呕心沥血,自律、隐忍、坚韧。身为贵族子弟,却甘于放弃荣华富贵的生活,甚至将人类所有正常的感情,都藏匿起来,像个苦行僧一般,四处奔波,勤勉公事。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
白练转过身,从榻边的壁柜抽屉里拿出一方白绢,递给李鹤,缓缓说道:“郡府各位同僚得知本守大喜,纷纷前来祝贺,奉上贺仪,本守原不打算接纳,但无奈僚属众人心意坚决,本守只好暂时收下。”
“这些贺仪,本守无暇细看,但一个月下来,想来数目应该不小,这是名册和细目,你拿着,按照这上面所注,挨个替本守退还,跟大家说清楚,就说心意本守领了,贺仪却是万万不能收的。此事,就拜托长史了!”
李鹤没敢伸手去接,犹豫着说道:“大人,非是李鹤推诿,此事交给李鹤去办,恐为不妥。”
白练摆了摆手,口气极其坚决。
“本守知道你的意思,没什么不妥的,你无需多虑,就这么办吧!东西都在库房里,你按照名册,依样退回!”
李鹤无奈,只得悻悻然接了过来。
一旁的桓彝,看着这一幕,心念翻转,他是清楚的,那方白绢之上,也有自己的名字,他诧异地看了看身旁的晋黎,见晋黎也正好看向自己,眼神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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