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刚刚进入六月,天气渐渐变得炎热起来,因为今春少雨,土壤干涸,地表土质粉化严重,寿春的空气里,又开始弥漫着一股李鹤已经久违的烟尘味道。
李鹤从司寇衙门回转,刚进府门,猴子便匆匆忙忙迎了过来,说道:“方家公子来了。”
“方家公子?哪位方家公子?”
李鹤一时没反应过来。
猴子嘻嘻一笑,说道:“难不成公子还认识几个姓方的公子?”
李鹤恍然大悟,笑着拍拍脑袋。
“你看我这脑袋,事情装多了,还真糊涂了,方平哦,他在哪儿?”
猴子一指东阁。
李鹤将马缰交给侍卫,转身向东阁走去。
一见方平,李鹤着实被他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吓了一跳,只见方平的脸上,灰尘合着汗水,将那张原本英俊白皙的面庞,生生弄成了一张大花脸,一身雪白的袍服,也满是灰尘。
芳姑端着一盆清水,立在方平身边,看样子是准备让他把脸洗一洗,可方平哪里顾得上洗漱,只顾一碗接一碗地喝着凉茶,看他这通牛饮,应该是焦渴已极。
方平一见到李鹤进来,霍然站起身,带着三分哭腔喊道:“李鹤啊,可算见到你了,天地舵出事了,出大事了啊。”
虽然李鹤成婚以后,与方平的关系变成了郎舅,但称呼上,两人还是沿袭了以往的习惯,互称对方姓名,并没有改口。
猛地听到方平的话,李鹤心中一凛,连忙抓住方平伸过来的手,在方平的身边坐下,安抚道:“别急,你慢慢说,到底出啥事了。”
“父亲~~父亲大人被秦国大军抓走了。”
方平的话音里仍然带着哭腔,李鹤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和身子都在颤抖。
李鹤一听,心中大惊,厉声问道:“天地舵本本分分地做着生意,大军为何无端抓人呢?你不要慌,慢慢道来。”
也许是受到李鹤镇定自若的神情感染,方平尽管身体有点哆嗦,言语上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勉强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描述了一个大概。
原来,秦军在占领寿郢以后,稍事休整,便分兵两路,王翦带领四十万大军,取道东线,渡过江水,进攻吴越之地。而蒙武,则率领二十万大军,走西线,向淮南、九江进发,继续扫荡楚境内残余的势力。
蒙武这只西线大军,自从寿郢出发以来,一路鲜逢抵抗,顺利到达江水之畔,饮马江水,只待跨过江水,便能直捣昌平君的老巢。
但浩渺的江水,宛如一道天堑,横亘在大军面前,挡住了秦人进军的脚步。
而且,江东子弟,惯于水战,昌平君虽然立国不久,国力、军力都很羸弱,但手上的水师力量,还是不容小觑的,不将这只水师先行消灭,即便秦军安然渡过江水,在江南也很难做到将楚军的残余势力尽数围歼。
蒙武无奈,只得命大军在江水岸边暂时驻扎,一方面加紧造舟,调集秦国水军加紧训练。另一方面,则到处征用民用船只,为渡江做着各种准备。
这个时候,拥有大小船只无数和极强运输能力的天地舵,自然而然就进入了秦军的视野。
秦军历来骄横,又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在他们看来,占领区内所有的钱粮物资,就应该统统归属于大秦,失败者是没有资格讨价还价的。所以秦军每到一地,需要人、财、物时,表面上说是征用,但真正的行径,与强抢无异。
一时间,江水沿岸,鬼哭狼嚎。
天地舵众人时代皆为船民,多数人家,经年生活在水上,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船就是他们的家,更是他们的命根子,现在,这个赖以生存的命根子就要被秦人掳去,这与夺人性命何异?
对于大军强盗般的行径,素来彪悍的船民,自然是不会答应的,是以瓦埠湖两岸,江水之畔,船民与军卒之间,摩擦每天都在发生,甚至发展到有船民因此被杀。
群情汹汹,身为天地舵舵主的方圆,自然就要出头。他只身前往军营,与大军交涉,最终因为双方的要求相距甚远,谈判破裂,方圆被大军扣下,羁押在军营之内。
听完方平的诉说,李鹤双眉紧锁,陷入了长久地思考之中。
而方平,则根本顾不上洗漱,坐在一旁,忐忑不安地看着李鹤。
李鹤很清楚,秦国的大军既然要过江,更要与昌平君的水师作战,眼前的局面之下,船只已然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战略物资,寄希望于秦军不征用天地舵的船只,无异于痴人说梦。
既然非得把船交出来,无非就是跟蒙武谈条件,一方面将自己的损失降到最低,另一方面争取最大限度的补偿。
如此浅显的道理,李鹤随便一想就能明白,可想而知,以方圆的老辣,更能想得明白透彻。但双方甫一接触,谈判即告破裂,李鹤分析,除了秦军骄横,蛮不讲理之外,最大的可能,问题还是出在自己的这位岳丈身上。
老人的心结不打开,就没有达成一致的可能。秦军战事紧迫,根本不会久等,一旦大军动用手段强征,就不只是掳掠人口和财富了,这些虎狼之师,见惯了杀戮,如果遇到船民抵抗,他们是不在乎多杀几个人的,即便对方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这可不是天地舵以往碰到的帮会之争,这可是军队啊,一旦动起手来,则完全是一边倒的屠杀。
到了那时,才是天地舵真正的灾难!
一念及此,李鹤霍然站起,对方平说道:“方兄抓紧时间吃饭休息,等我回来。”
说完,健步走出屋子,对站立在院子里的杨岱说道:“你挑选十个人,抓紧时间吃饭,准备跟我去瓦埠湖。另外,再让厨子准备点路上吃的干粮。”
李鹤径直来到马厩,牵出自己的战马,翻身上马,直奔郡守衙门而去。
郡守衙门,后宅内。
白练刚刚吃完午饭,正准备小憩片刻,李鹤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听完了李鹤的诉说,白练也顿时皱紧了眉头,沉吟半晌,说道:“你可知道,即便你去到那里,很可能不起丝毫作用?”
“知道!”李鹤沉声答道。
“那你还急急火火地往那赶?”
说到这,白练顿了一下,转换一种口气说道:“哦,我的意思不是让你置令岳生死于不顾,我是说,在你没有考虑周全的情况下,贸然前去,不但于事无补,还可能把你自己也无谓地搭进去。须知,在我大秦,天大地大,军事为大,军事战略一旦制定,任何事务都必须为其让路,即便是王上,也不得干预前方将领的决策。”
李鹤一挺腰板,朗声说道:“属下跟大人禀告这件事,一来是跟大人告假。二来也是想请大人帮着属下参详一二,毕竟,对于属下来说,跟军方打交道,还是第一回。”
白练没有说话,而是久久地沉默着,修长的手指在面前的桌案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停了一会,李鹤见白练还在沉默,便双拳一抱,说道:“让大人为难了!属下这次前往瓦埠,可能要耽误一些时日,一俟诸事安排妥当,便立即返回。大人安坐,属下告辞了。”
见李鹤要走,白练一抬手止住了,看着李鹤问道:“你心里可有一些初步的想法?说来听听。”
李鹤朗声说道:“属下此去,只有一个原则,说服岳丈大人交船,这点自然是应有之意。但要尽最大可能减少损失,毕竟,这涉及到千万瓦埠湖船民的今后的生计。”
白练轻轻一拍桌案,笑着说道:“李鹤啊,你能这么想,当真是最好不过了。有你这句话,白练办起事来,转圜的余地可就大多了啊,你且稍等。”
说完,白练从桌案旁的匣子里取出一方白绢,在桌案上细心地铺好,从趣÷阁架上取下毫趣÷阁,蘸了墨,慢慢地书写了起来。
片刻工夫,白练便已书就,吹了吹墨,将方巾折叠好,塞进一个细长的竹筒里,细细地封上口,交给李鹤,说道:“蒙武将军的父亲蒙骜老将军,与家父素来交好,白蒙两家,也可算是世交。你此番前去,一定要想办法见到蒙武将军,将这封信札交给他,他见到我的手书,自然不会为难于你。”
李鹤双手接过,诚恳说道:“属下多谢大人援手之恩。”
白练摆了摆手,继续说道:“你此番前去,须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我大秦官员,说话做事,尽可能平衡令岳和军队双方的利益,不可失之偏颇。切切记住,凡事宁可多费些口舌,决不可逞强。”
“要知道,那些军人,绝不同于我们这些文官,说好听点,他们那是耿直,说不好听点,难免流于蛮横粗鲁。你这趟去,以办成事为最终目的,绝不要陷于口舌之争,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鹤连忙拱手说道:“大人殷殷嘱托,李鹤铭记在心。”
白练又从袍服袖袋里,拿出一块乌黑发亮的金属铭牌,递给李鹤。
“军营重地,寻常人等很难进入,你把这个带着,会省却你不少的麻烦。”
“另外,告诉令岳,此番天地舵如果能为我大秦攻伐楚孽,贡献大批船只,在本守这里,就是大功一件,本守绝不会吝惜金银赏赐。战后,一应财产损失,本守跟他保证,军方之外,楚郡郡府也会照例补偿。”
说到这里,白练长吁了一口气,注视着李鹤,意味深长地说道:“只要大业可成,些许钱财,本守还不放在眼里。”
李鹤心中凛然,躬身一礼。
“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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