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搭建的中军大帐内,空荡荡的,大将军项燕端坐在硕大的桌案之后,面对着眼前的地图,浓眉紧锁。
李鹤走进大帐,双拳一抱,朗声说道:“李鹤参见大将军!”
项燕从地图上抬起头来,李鹤一看,较之三年以前,项燕又苍老了许多,颚下那部昔日里飘然的长须,已然完全白了,甚至,连眉毛都已经花白。因为身在军中,胡须疏于打理,看起来显得芜杂。皮肤黧黑,皱褶横生,两腮深陷,虎目泛红,显示老将军的睡眠严重不足。
项燕像是不认识似的,死死地盯着李鹤,许久,才轻轻问道:“你从何处来?”
李鹤沉声答道:“从寿郢赶来。”
项燕眼眉一挑,又问道:“准备往何处去?”
“受人所托,追随大将军左右。”
项燕闻听,眯起眼睛看着李鹤,点了点头,问道:“这么说,你见到项智了?”
“见到了。”李鹤沉声应道。
项燕端起面前的陶碗,抿了口茶水,又缓缓放下茶碗,看也不看李鹤,抚了抚桌案上的地图,问道:“她们母子可好?”
这是李鹤心中最为担心的问题,一路之上,李鹤都在绞尽脑汁,思考着见到大将军以后,万一大将军问将起来,自己该如何回答。
李鹤心里清楚,从项智诞下笑儿,项府一门,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觉得愤怒,更无人追究此事,其根本原因在于,大将军已经对一切了然于胸,惟其明白,才能够将一份糊涂装得如此酣畅淋漓。
这样的事情,粗看起来,似乎有辱门风。大将军之所以允许它存在,并且约束家人坦然接受,不光是爱女心切,更是觉得由于当年自己一念之差,擅自允婚,导致了辜负项智太多,心中有愧罢了。在这样一个胸中装着万千丘壑的老人面前,任何的欺瞒,都有人格沦丧、道德缺失之嫌。
但是,李鹤万万没想到,大将军会用这种云淡风轻的口气,将那层薄纱如此直截了当的就这么揭开,一时间,李鹤的心里,涌起浓浓的惭愧和深深的窘迫。
他嗫嚅着答道:“托大将军福,她们都很好。”
“你不用跟我虚作客套,更无需托老夫的福。”项燕大手一挥,面无表情的说道:“你们都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好好往下走吧。特别是你李鹤,你是男人,往后余生,行事做人,对得起男人两个字便好。老夫垂垂老矣,管不了许多了。”
项燕的语气里,满含着无奈和沧桑。
李鹤心中不忍,一撩袍裾,单膝跪下,说道:“谢大将军教诲!李鹤今生,定不负大将军所托,善待小姐,如有违今日誓言,定然天地同诛!”
项燕看着李鹤,重重地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老夫信你!起来吧。”
李鹤并没有起身,继续说道:“禀大将军,李鹤临来之时,已命人护送小姐西去黔中了,没来得及请示大将军,请大将军恕罪。”
项燕脸色明显一愕,旋即又恢复了自然,说道:“我知道了,这是你的家事,原本用不着跟我请示。”
说完,指了指旁边的方墩,说道:“起来,坐下说话吧。”
李鹤站起身,坐在项燕身旁的方墩上,看着项燕面前绢制的巨幅地图,问道:“大将军,李鹤有些话,不知道能不能问?”
直到这时,项燕的脸上,才露出了丝丝笑容。
“呵呵,在老夫这里,你还要客套到几时?”
李鹤双拳一抱,说道:“大将军,大军为何东撤?”
项燕说道:“从去年五月,老夫便在商水、上蔡、平兴一线展开大军,布置了一条防线。我楚军虽然在人数上少于对方,但老夫自信,我大楚占尽天时地利之便,加之荆楚男儿个个豪勇,又携前番大胜李信之势,与那秦军足可一战。”
“可是没想到啊,那王翦率大军到达此处,便安营扎寨,构筑工事,任凭我军各营日日叫阵,却仍然置之不理,闭门不战。”
“这种对峙的局面,时间一久,楚军上下憋足的一口气便慢慢泄了,斗志更是日渐消弭,老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再这样下去,不用秦军来攻,我们自己先就垮了。”
说到这,项燕又压低喉咙,低声说道:“到了后来,那楚王负刍求胜心切,王庭之上,诸位臣僚以为老夫畏战,负刍更是半月一书,催促老夫寻敌决战。老夫无奈之下,只有暂时东撤,以期调动敌军。待我渡过涡河,在蕲城以南摆开战场,彼时,我便有足够的纵深,诱敌前来围攻,届时,老夫定然调动各方兵力,围歼王翦于此地。”
不能不说,项燕的计划虽然出于无奈,但确实有其合理之处。
但是,项燕忽略了一点,王翦按兵不动的初衷并不是畏战,而是消磨楚军的斗志,待楚军不耐烦了,必然有所动作,楚军往任何方向稍微一动,王翦苦苦等待的机会就来了。
而且,像楚军这样大模大样,缺乏交替掩护的战略转移,正是王翦求之不得的,将这种低级的错误送给对手,老谋深算的王翦是不会放过的。
对于六国中的任何一位将军来说,王翦这样的对手都是极其可怕的,这种职业军人,打了一辈子的仗,胜率始终保持在八成以上,岂是侥幸所得?
这种领兵统帅,既有敏锐的战场洞察力,又有足够的战略定力,不缺谋略,不缺勇气,全身上下几乎没有破绽。更为可怕的是,这种沙场老将军,虽然年纪老迈,但思维依旧敏锐,獠牙依然锋利。
李鹤清楚的记得,秦灭六国,绝大多数的灭国之战都是拜王翦、王贲父子所赐,十年之内,这对父子带着大秦的铁骑,北踏辽东,南征吴越,向东一直打到大海之滨,踏遍了整个华夏大地,罕有对手!
对上这样的敌人,单一个小心谨慎是远远不够的,更何况眼下的楚军,连起码的常识都丢到了一边。
“大将军,我一路过来,均看见大军在安营扎寨,像这样背靠涡水驻扎,一旦敌军来攻,岂不危险?”李鹤问道。
项燕一笑,说道:“我这也是为了加快渡河的速度,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涡水之上的浮桥,明日便可搭建完毕,三日之内,大军即可渡过涡河,现在的营寨,只是临时驻扎而已。更何况,根据多处斥候报来的消息,那秦军目前仍然驻扎在平兴一线的营寨里,并无异动,等到秦军开始启动,我早已经在蕲南之地给他摆好口袋了。”
“哼哼,老夫还担心他王翦不来呢,他若敢拔寨前来,老夫之计便成功一半了。”项燕几声冷笑之后,看着李鹤问道:“李鹤,有个问题我始终有点疑惑,我且问你,那王翦会不会是被秦王派到我大楚边境驻守的,不然,他为什么来到这大半年了,一直按兵不动呢?”
“绝无可能!”李鹤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只老狐狸,就是在等着您熬不住劲,先他而动,我现在就很怀疑,秦军已经动了。”
项燕眼神一凝,问道:“你说这话,可有依据?”
李鹤低声说道:“大将军,半月之前,我在平兴镇里,捕获了五名秦军斥候,从他们的嘴里,李鹤得知,秦军的很多大营已经空了,但大营仍在,番号旗帜仍在。李鹤就想知道,这些军卒去了哪里?为何大军离去而不拔寨,这种障眼法,所为何来?”
“此话当真?”项燕倒吸一口凉气,连声问道。
李鹤一拱手,说道:“大将军,此等军机大事,李鹤焉能儿戏?那斥候惜命畏死,不等李鹤用刑,便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这个消息在李鹤看来,可信度很高。”
项燕手抚着地图,仔细地看着,脸色凝重。
半晌,项燕抬起头来,冲着大帐门口一声大吼:“来人那,宣王英、斯璧两将军进账!”
没过一会,王英和斯璧两人一身戎装,盔甲明亮,走进了大帐,两人齐齐站立帐前,躬身抱拳,给大将军行礼。王英因为和李鹤是旧识,给大将军行过礼之后,又冲着李鹤一抱拳。
李鹤连忙站起身还礼。
“王英听令!命你率两万军马,沿氓庄前出至魏家岭一线布放,护住我渡河大军左翼安全。”
“斯璧听令!命你率两万军马,沿着小古庄、大古庄一线,前出至老爷屯布防,护住我渡河大军右翼安全。”
“你二人点齐军马,即可出发,务必在我大军全数渡过涡河之前,护得大军两翼周全,不得有误!”
二将齐声抱拳喝道:“尊大将军令!”
二人上前,从项燕手中接过各自的调兵虎符,铁甲哗哗作响,转身离帐而去,账外,立刻便响起了一阵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
李鹤心中暗暗祈祷,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看着账外天色渐晚,一个军士拎着食盒走进中军大帐,李鹤站起身,准备告辞,项燕摆了摆手,说道:“你先别急着走,陪老夫在这里用餐吧。”
李鹤一听,停住身形,跟着项燕来到帐后。
大帐的后面,是项燕的寝帐。军士将食盒内的饭菜,一样样的摆在几案之上,给两人盛上饭,退了出去。
项燕的伙食很简单,但对于已经接近一个月没吃上几顿热饭的李鹤来说,已经不亚于山珍海味了。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项燕看着李鹤狼吞虎咽,微微地笑了,轻声说道:“慢点吃,别噎着,不够再让他们上。”
李鹤没抬头,但他能感觉到项燕温暖的目光,这个时候的项燕,看起来更像一位慈祥的老父。
“明天一早,你就走吧,大军之中,兵戈之地,你没必要留在这里,以身犯险。”
项燕缓缓地说道。
李鹤咽下嘴里的饭,抬起头,坚定的眼神看着项燕,说道:“不!现在还不是我离开的时候,我必须陪在大将军身边,这是我对项智的承诺。”
项燕端着饭碗,注视着李鹤晒得黝黑的脸庞,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埋头专心对付起了大海碗里的粟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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