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
中军大帐内,项燕冷冷地看着左手位置上,只坐了半边屁股的朱英,一言不发。
朱英偷眼看着大帐内,甲胄鲜明,手按剑柄,分列两厢的牙将、裨将们,感受着项燕刀子一样的目光,如坐针毡。
自幼苦读圣贤之书,后拜倒在春申君门下,再后来浪迹江湖,直到机缘巧合,被负刍赏识、雪藏,朱英五十年的人生,这是第一次走进军营。
习惯了坐而论道的朱英,一走进军营,便感受到了那一份扑面而来的金戈之气,本就战战兢兢,强打精神。现在,面对着几十年南征北战的大将军,更是被那凌厉的杀气压得气都喘不过来。
临行之前,他想象过这趟差事的艰难,但是,当身临其境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了此行的凶险,难怪侄儿朱虎力劝自己不要来。
朱英在心里暗暗地想,如果项燕气愤至极,挥起一剑,现在就斩了自己,会有什么后果呢?
他惊异地发现,竟然不会有任何后果,负刍会冲天一怒,为自己讨回公道?绝对不会!
他甚至有点怀疑,负刍让自己来丹阳劳军,当面跟大将军说明情况,是不是别有用心,想借着大将军之手杀了自己。
可笑自己,怎么连兔死狗烹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忘了呢?
更加可笑的是,自己临行之前,千般分析,万种推测,断定项燕不敢动自己一根毫毛,现在看来,全是扯淡!他不知道自己当初哪来的自信。
在这军营之中,大将军杀个人,就跟杀条狗一样,更何况是已经隐姓埋名十余年的朱英,大将军完全可以现在就斩杀了他,既可以稍解心头之恨,又可以撂点脸色给远在寿郢的负刍看看。
负刍得到消息,会怎么样?他一定会改派一个和项燕有深厚交情的官员,再来丹阳,继续劳军。
朱英终于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来之前,朱英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其中不乏诸多慷慨激昂的大道理,但是现在,朱英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他在哆嗦,汗透中衣,脑袋里一片空白。
终于,他听到项燕说话了。
“夫子下去吧,我这里还有要紧军务。”
平日里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在此时的朱英听来,毫不亚于天籁之音,他竟然连礼都忘了施,就颤颤巍巍地走出了大帐。
帐外,阳光正好。
夜深了,大将军项燕铠甲未解,依然端坐在寝帐之内。
牙将王英小心翼翼地往铜灯座里添了点灯油,看着大将军面前的桌案上,一动未动的饭食,小声劝道:“大将军,您还是吃点吧,饭菜都热了两道了。”
项燕重重地叹了口气,没说话。
王英走到跟前,低声说道:“大将军,要不我现在就去把那条老狗给咔嚓喽。”
王英指了指不远处朱英的寝帐。
项燕看了看王英,鄙夷地一笑,说道:“杀他何益?徒然脏了我的刀,你没看见白天他那个怂包样?”
王英恨恨地说道:“杀他是不解恨,要不然咱们明日便起兵,杀回寿郢,为小姐报仇!”
项燕浓眉一挑,看着王英问道:“然后呢?”
王英张了张嘴,哑巴了。
身为项府家将,被大将军带到军中,累功至今日之地位,王英对大将军府的任何一个人,是愿意肝脑涂地的,更何况是大将军的掌上明珠。
身为军人,王英只知道快意恩仇,杀得痛快,至于杀完了,如何收场,还真的不是他能考虑的。
“你没听那朱英说,小姐宫变当日就失踪了吗?”
王英一跺脚,说道:“大将军,你相信那老狗放的狗屁吗?反正我是不信。”
项燕重重一叹,说道:“不信又能如何?唉!当初是老夫一念之差啊,委屈了智儿,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其实负刍的心思,老夫早就知晓,先王与我结这门亲,其中的含义,老夫也清楚。只是老夫过于天真了,一直认为有老夫坐镇,负刍不敢动手,却没想到,这负刍,剑走偏锋啊。”
“其实,今天在堂上,老夫气愤之下,也不是没想过拔剑而起,去找那负刍算账。可是转念一想,匹夫一怒,尚且血溅十步,老夫如果按捺不住心神,就是血流成河啊。”
“项氏一脉,历来深沐君恩,以身保国,如果在老夫手里,犯下弑君之错,试问,百年之后,项燕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何况,那秦国日前于阳翟屯兵十万,虎视眈眈,你知道他是准备东进攻打魏国,还是南下犯我大楚?不得不防啊。现在我大楚,在秦国蚕食之下,地域越来越狭窄,缺少了纵深,可以这么说,只要一发动,今后的每一场战争,都是国本之战,身为大将军,敢不谨慎?”
项燕深深一叹,继续说道:“负刍之所以敢动手,还是深知我项燕的脾性啊,这是个聪明人呐,这突然之间,还真的捏住了老夫的七寸,令我左右为难啊。”
“唉!老夫自己酿的苦酒,还是我自己慢慢地喝吧。只是不知我那苦命的智儿,现在身在何处啊。”
王英惊异地瞪大眼睛,问道:“大将军,难道你真的相信,小姐还活着?”
项燕点点头,一把抓起面前的油饼,往嘴里送去,恶狠狠地嚼着。
“我自然相信,而且坚信!负刍,他没必要跟我撒这个谎。”
项燕不知道的是,他念兹在兹的女儿项智,此时,正坐在一艘高大的楼船甲板上,任由清凉的江风吹拂,看着偶尔闪过一两片灯火的黑黢黢的江岸,想着沈沈的心事。
宽阔的的江面,高大的楼船在两只帆船的引导下,逆着江水,缓缓地行驶着。
对于早已经习惯于骑马坐车的项智来说,第一次坐船,而且是这么大的船,内心里还是充满了好奇。这种新奇和新鲜感觉,使得少女心性尚存的项智,心中的离愁别绪,得到了很大的缓解。
李鹤看着连日来项智渐渐绽露的笑颜,心里也放心不少。
楼船的各个舱房里,俱是灯火通明,笑语喧哗。对于李氏众人和风雷营的年轻队员们来说,能坐着如此高大的船只,行走在浩浩荡荡的江水之上,无疑都是一次绝对不同于以往的人生体验,自然难掩兴奋。
李鹤盘着腿,坐在项智身后不远处,安静地擦拭着自己心爱的短剑和佩刀,偶尔抬起头,看一眼船头的吊灯下,项智那沐浴在光华里的曼妙的背影。
不知什么时候,项智静悄悄地走过来,坐在李鹤的身边,静静地看着李鹤手里的短剑,幽幽说道:“你可知道,这短剑一共有两柄。”
李鹤没抬头,答道:“知道。”
项智诧异地问:“你怎么会知道?”
“项伯告诉我的。”
项智呆呆地看着李鹤,良久才说道:“他还说了什么?”
李鹤看了看项智,戏谑之心顿起,嘿嘿地笑着说:“我还知道,你曾经以此剑为约,戏说终生。”
项智的脸“腾”地一下,瞬间变得通红,啐道:“呸!他这人怎么回事啊,嘴倒是快。”
李鹤见项智犯窘,不忍再开她的玩笑,呵呵笑着,低头继续擦拭剑鞘。
“那柄雄剑,还放在项府我的房间里,不知道今生可还能见着。”
短短一瞬,项智的口气里又有些伤感。
李鹤连忙说道:“会的,一定还能见着的。到时候,项智便能骑着骏马,手执短剑,像个侠女一般,仗剑走天涯了。”
项智“扑哧”笑了,说道:“你还别说,你说的还真是我儿时的梦想呢,可随着年纪渐长,怎么反而不喜欢那种生活了呢,就希望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了。”
“人都是这样,长着长着,经历多了,眼界开阔了,反而就没了激情,返璞归真了。就像画圆,终点往往就是起点,再辉煌的人生,终究还是会归于平淡。”
昏黄的灯光下,项智沐浴着清凉的江风,耳畔听着江水拍打船舷发出的“哗哗”声,眼里看着李鹤一本正经地侃侃而谈,心中充满了安详、静谧。
她默默地祈祷上苍开恩,让时光就此停驻,她愿意就这样老去。
项智凝脂一般的脸上,挂着一抹浅笑,轻轻地低语:“你说的虽然我不完全懂,但感觉好像很有道理。”
“李鹤,想没想过今生准备做点什么,你不会就这么打打杀杀的过下去吧,或者延续家族使命,专心商贾?”
李鹤停下手中的动作,想了想,说道:“你知道特种作战吗?”
“什么是特种作战?我听都没听过。”项智很好奇,坐直了身子说道:“你给我说说。”
“特种作战是一种战争形式,具体来说,就是当战争来临之时,用很少一部分身体素质优秀,训练有素的军士,组成精锐部队,采用极其隐蔽的手段,执行诸如侦察、斩首、骚扰后方、断敌粮道等特殊任务。”
“特种作战虽然是战争的辅助形式,但因为其目的性强、计划周密、手段隐蔽、速战速决,在很多时候,对战争进程有着深刻的影响,所以绝不可小觑。当然,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种作战方式。”
李鹤看了看项智,问道:“明白吗?”
“不明白。”项智的回答干脆利落。
李鹤笑着说道:“我想你也不明白。”
项智想了想,说道:“你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当初不把你的想法跟我父亲谈谈,我估计他一定会支持你的。更何况,家父一贯对你欣赏有加,他一定会帮助你的。”
“当初我想从军,就是为了借助军中的力量,锻造一支这样的作战力量,可无奈家里不同意,他们不愿意我冒险。”
这句话是李鹤的借口。
其实,来自于后世中华大一统的李鹤,内心深处的国家概念,除了秦王宫里那个叫嬴政的人之外,与当世所有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提议把家族产业从寿郢搬迁到黔中,李鹤觉得稀松平常,而李为却觉得惊世骇俗的原因。
李鹤的心里,一直就没有替任何一个所谓的诸侯国卖命的想法,从来就没有。
这些割据政权,注定不会长久。
项智看着微弱的灯光下李鹤坚毅的面容,问道:“很难吧?”
“非常不容易!要是有个一千人的规模,就能做点事了。关键是缺钱,这玩意很费钱的,靠一个家族的财力,根本负担不起如此大的规模。另外,还得注意保密,毕竟不是每一个政权都能允许这么大的私人武装存在的。”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项智看着李鹤,轻声问道:“我很想帮你做点事情。”
“暂时还用不着,没有能力做大的,我就一步步来,先把眼下这三百多人训练好就很不错了,离开了楚国,失去了大将军的财力支持,往后,会更难的。”
夜渐深,天空中,月华如水,江面上,雾气渐浓。
项智遥望着月光下如匹练一般的江水,说道:“这船会行一夜吗?”
“不会,前面不远,就是东流码头,船队会在那里驻锚,后半夜休息,明晨去码头上补充一些生活物资,然后再赶路。”
“这里离着黔中还有多远。”
“咱们一路向西,经江水,入沅水,按这个速度,至少还要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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