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幽王三年,三月初三日,清晨。
陈府东阁。
书房内,昨晚刚刚返回的陈州县尹李义,盘腿坐在榻上,正等着朱全的到来。
没过一会,门帘一挑,朱全走了进来,在这个宅子里,只有朱全是可以不经通报,直接出入书房的。
“东翁,这一向可好?朱全有礼了。”朱全笑呵呵地拱了拱手。
“好,好。朱兄也好吧?”
李义还了礼,延手请朱全榻上就坐,丫鬟端上冰糖杨梅汁。
私下里,李义和朱全是以兄弟相称的,这么多年来,一贯如此。
“东翁,陈州情况如何?”朱全抿了一口水,问道。
“衙门里的事物倒没什么,何况陈州去年的收成尚可,今年的春荒不明显,民心自然稳定。我只是担心秦国啊,据可靠消息,秦军在韩国边境异动,一旦秦军动起手来,凭韩国之国力,是撑不了几天的啊。”
朱全看着李义苍黑的面皮,花白的头发,紧皱的眉头,心里深深一叹。
世人无不羡慕为官者的高高在上,前呼后拥,却不知这背后隐藏了多少无奈和辛酸。事物的繁琐,责任的重压,每时每刻都在考验着官员的智慧和承受力。
尤其是像李义这样的官员,本身家中巨富,这类人出仕为官,又比一般官员少了一份”挣钱“的乐趣,他们多数胸怀远大抱负,期望认认真真地为黎民苍生做点事情,这样的话,又会比那些平庸的官员更加劳体费心。
“东翁也不必过于忧心,秦军虎狼之心,人所共知,也非一日两日了,他们过于平静,反而就令人费解了。我们怎么可能指望狼不吃人?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杀死豺狼的刀子准备好。”
朱全劝慰着李义。
“谁说不是呢。”李义微微叹了口气:“去年岁末,我曾有密函给令尹大人,详细奏明陈州局势及应对之策,如今三个月过去,却一直杳无回音。我们能等,试问秦军会等吗?这次我回来,将面见王上和令尹大人,再促此事。”
“是要催催啊。”朱全指着墙上的地图,说道:“秦军如果自西而来,我大楚尚可一战,但如果没有了韩国这个屏障,秦军从北边下来,以楚军的布防,不堪一击啊。”
李义点点头说:“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啊,可如今这寿郢城内,是只听编钟响,不闻金戈声啊。而且据我所知,宫中也是每日里歌舞升平,声色犬马,如此下去,那是要亡国的啊。”
朱全双目圆睁,把手一抬,厉声说到:“不可!东翁不可如此逞口舌之利!这种说法,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啊。楚国子民千万,大臣几百,难不成只有东翁一人忧国忧民?”
“东翁啊,须知天下大势,浩浩汤汤,仅仅凭一二人之力,绝难改变。面对变局,需要我大楚上下,勠力同心,方能支撑危局,否则仅凭你我,也只能是尽人力,随天意了。”
李义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说这件事了,就像你说的,尽人力,随天意吧。”
“朱兄,鹤儿现在学业怎样?”
朱全一捋长髯,“呵呵”笑着说“朱全要恭喜东翁啊,二公子果然人中龙凤,学业进步是一日千里啊。”
李义面露喜色,不放心似的问道:“朱兄,此话当真?你该不是宽慰我吧。”
朱全眼盯着李义:“东翁,你我相识相知二十余载,朱全是喜欢说恭维话的人吗?如果二公子仅仅是天资聪慧,固然可喜,但还不至于让我觉得有多么了不起,因为,百里之遥,必有一二神童,这是规律,不稀奇。可二公子让我觉得惊喜的是,小小年纪,就坚定自律,目标明确;小小年纪,就能独立思考,绝不人云亦云。东翁,如不出意外,将来光耀你李氏门庭的,必是此子啊。”
李义心内大喜过望,但脸上依然平静,对朱全长长一揖:“借朱兄吉言了。”
这时,李为走了进来,先给朱全行礼问安,然后向父亲禀报,打算今天趁着天气晴好,带着全家去北山一游。
“你母亲去吗?”李义问道。
“原打算去的,刚才我去接她,她又说精神不济,不想去了。母亲这一不去,二娘也不去了,现在就是我带着一帮孩子去玩了。”
“你母亲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去不去随她,你们去吧,都去玩玩。”李义一脸慈祥地看着李为,说道:“你也是终日奔波,难得清闲,出去玩玩也好,只是要小心着别让孩子们磕着碰着,让刘参跟着。”
李为躬身称是,转身离去。
寿郢城外,北山脚下。
冰河初开,原野新绿,柳枝含苞,春意渐浓。
三月小阳春,虽然天气晴好,阳光明媚,但乍暖还寒,温度并不高,人的体表还能微微感觉少许寒意。
北山,原名悍凌山,因避讳幽王熊悍之名,位置坐落在寿郢城以北,而改名北山。
北山脚下,东淝河畔,有着大片大片的荒芜之地,生长着各式各样的树木杂草,春来草色离离,披青挂绿,冬至花落叶黄,枯萎衰落,荣枯之间,见证着千年古都的更替兴衰。
这里,因为距离寿郢都城很近,地势平坦,而成为城内达官贵人,风流士子理想的踏青之所。
往年,每到这个季节,这里便游人如织,络绎不绝,间杂着一些行商做小买卖的吆喝声,煞是热闹!
可今天,当李鹤一行人来到这里时,人却并不多,草地上,小溪边,远处的树林里,偶尔可以见到几个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的年轻人。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还没有真正转暖,温度并不稳定的原因。
李为一行,分乘三辆马车,四匹马。最前面那辆,乌黑铮亮,不用说,这是“圭园”主人李为的车,车里坐着的,是李为一家人。中间这辆车,是李府的马车,车里坐的是李鹤、芳姑、李岭和李月四人。最后面这辆车,外观上稍显陈旧,坐了几个丫鬟婆子,捎带着装了一些吃食和用具。
四匹马,三大一小,李府大管家刘参和一个家丁各骑一匹,占越骑了一匹,手里还牵着那匹儿马的缰绳。
管家刘参在一块地势较高的平地上停了下来,这块高地,草皮柔软,草色青青,离着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不远,是理想的安营之所。
请示了李为之后,刘参、占越和家丁从车里拽出羊皮帐篷,在占越的指挥下,很快便扎好了帐篷,铺上毛毡地毯,一个临时的家,就算弄成了。
羊皮帐篷,是李为等走南闯北,行商做生意的必备之具。
除了年幼的李岭,在帐篷里好奇地钻进钻出之外,没有一个人愿意钻到逼仄的帐篷里去。本来嘛,出来玩耍,就是冲着透透气来的,帐篷那狭小的空间,谁愿意进去。
刘参无奈,只得在草地上又铺了一块硕大的毛毡,摆上各类吃食,众人席地而坐,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边吃边聊。
远处青山苍翠,近处流水潺潺,沐浴着徐徐清风,让久处深宅大院的一众人等,感觉好不惬意。
占越不喜闲谈,牵出自己的白色坐骑,纵身上马,脚后跟一磕,像离弦之箭,飞驰而去。看得出来,人和马仿佛都憋屈了很久,一朝撒欢,很快便没了踪迹。
茫茫大平原,正是骑士驰骋的天堂。
李鹤知道,这个时代,战争还是以战车和陆军步卒为主,在中原大地,特别是在南方,轻骑兵还很少,优秀的骑士就更少了,刚才看占越的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可以肯定,他是个高手。
看着占越矫健的身姿,李鹤心里痒痒,他多么渴望像前世当侦察兵时那样,享受一番与战友们一道风驰电掣的感觉。
但他不能,自己的许多言行,已经够让这个家里的人惊骇了,现在再来个纵马一跃,非得吓出人命不可。
既然伪装,就干脆装像点,李鹤让家丁扶着自己,艰难地爬上儿马的马背,摇摇晃晃骑了一圈,又连滚带爬地下了马,惹得李岭一阵耻笑,芳姑和几个丫鬟更是笑成一团。
背靠软枕,斜躺在毛毡上的李为,则眯着眼睛,注视着李鹤的一举一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李鹤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丢掉缰绳,专心对付烤架上的烤鸡去了。
这个时代,烤肉是不缺的,但人们烤制食品,大多采用的是将食物放置在陶质或铜质的烤盘上,进行烤制的方法,像李鹤这样,用铜钎穿起肥鸡,在炭火上缓缓转动烤制的方法,大家还是第一次见到。
肥鸡是李鹤提前腌制好的,内外都抹上了姜汁和特制的酱汁,当晶莹的鸡油滴滴答答地滴进炭火时,一股奇异的香味便四散开来,惹得众人纷纷围拢过来,指手划脚,评头论足。
须臾,肥鸡烤制完毕,李鹤撕下一个鸡腿,送到李为面前,笑嘻嘻地说道:“大兄,尝尝,看看还行不?”
又撕下另外一只腿,递给了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眼睛馋的都已经发绿的李岭。
“嗯嗯,好吃!非常好吃!没想到鹤弟还有这一手。”李为一边吃,一遍赞不绝口。
李鹤嘿嘿一笑,将鸡肉撕成小块,分给众人。这时,占越正好也回来了,李鹤又递了一块鸡肉给他。
就在众人大快朵颐,纷纷为烤鸡叫好之时,远处传来一阵阵叫喊声。
“不得了啦!马惊啦!”
“快拦住它!快拦住它啊!”
人声嘈杂,叫喊声里带着惊恐,甚至还有人在哭喊。
李鹤扭头一看,远处,一匹枣红马从树林后面旋风般地疾驰而来,马声嘶鸣,马鬃飞扬。马背上,一个孩子,伏着身子,死死地抓着马缰,后面一群人,跑着喊着。
凭经验,李鹤知道,这匹马惊了,如果不赶紧让它停下来,孩子就很危险了。
眼看着受惊的烈马像疯了一样,从身边飞驰而过,李鹤觉得自己不能再犹豫了,他一个箭步冲向占越刚刚骑回来的白马,解开缰绳,搬鞍认蹬,跃上马背,脚后跟一磕马腹,白马像一道闪电,飞了出去。
待两匹马并行,李鹤伸出一只手,抓住惊马的缰绳,死死地往回带,口里不停地“吁、吁”着,受惊的马儿斜着脑袋,虽然速度稍缓,但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就在这时,占越也骑着马,从惊马的另一边贴了上来,见李鹤拉住了马缰,趁着马势稍缓的空儿,轻舒猿臂,抓住马背上孩子的后颈,往起一拎,将孩子抱在了怀里。
李鹤见孩子安全了,便松开惊马的缰绳,任由它向远处驰骋。自己则打马转身,一个漂亮的回旋,策马向营地奔去。
占越则在身后紧紧跟随。
骏马,色白胜雪,长鬃飞扬,宛如游龙。
少年,身似鲲鹏,疾驰如风,翩若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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